他似乎连她站在那里都没有注意到,眼光和思绪飘到很遥远的地方去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去,将篮子从手肘滑到手上,抓着提手,将篮子前后摇晃着,偷偷地准备好。
她打算要是他食言攻击她,可以用它来丢他。
但他没有。他抬起头,像是真的很惊讶她站在那里,没有试着说话,只是用充满异常好奇的眼睛看着她,而不是威胁,好像他是第一次见到她。
“拐杖好用吗?”她说道,因为沉默比这种愚蠢的单向对话更糟。
他点点头。
“那就好。”她走过去,但不敢靠太近,然后把篮子放在桌上,抓起药草束,越过房间到一个雕刻盒子旁边,拉出一个小亚麻线球。
她用线绑住药草束,强烈地感觉到他的视线跟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他的眼睛像是火一般爬上她的背,因此她开始哼唱一个小调,假装没有注意到他正瞪着她。或即使她注意到了,也没有被影响。
但内心里,她的情绪混杂着:恐惧、紧张和一种无以名之的感受在月复部翻涌,像是打算一飞冲天的蜂鸟。
她低头瞪着线球,她没有刀子可以割断它。
但常识告诉她最好不要让他知道刀子藏在哪里,因此她将线球举到嘴边,用牙齿咬断。完成绑药草的工作后,她又量了一段有一臂之长的麻线,用牙齿夹住,然后用力拉。当它没有断时,她用力咬了又咬,但它仍然没有断裂。
为什么每当她希望线断掉时,它就坚固得很,而当她希望它不要断时,它却总是断掉呢?
她不停拉、扯、咬着它,并用眼角注视着他。
他站了起来。
她嘴里咬着线,抬头看。
他一手拄着拐杖。
她的呼吸卡在胸口,看着他一跛一跛地走过房间,从藏刀子的地方抽出小刀,仿佛刀子是他藏的。
她惊讶得无法动弹,连一步也动不了。
他转身,手里拿着刀子,一步一步走向她。
她的心脏跃上喉咙,无法呼吸。她是呆子!
此时他抬起头,突然停止移动,专注地看着她的脸。
她感觉到血液往脚底流窜,怀疑这会不会是自己最后感觉到的事。
他迅速反转刀子,刀身抵着掌心,刀柄向外,朝向她。显然,他是打算把刀子拿给她,接着他又蹒跚地多走了几步。
她猜想要是他打算割了她的喉咙,早就这么做了。然而,从她的表情或其他地方,他知道了她的想法;无论究竟是如何,她都感觉到不舒服。她宁愿他一点都不了解她。
她若无其事地接过刀子,仿佛她的心跳没有加速,膝盖也没有僵硬,然后割断绳子,把药草束放到一边,按着又割了一段麻线。
至于他只是偏着头继续看着她,像动物想要知道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时会有的动作。
“我已经绑完药草了,”她多此一举地解释道,因为无法忍受这种沉默以及他的凝视。“这个……”她举起另一条线。“……是用来抓蚊蝇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平稳沉静,可耻的是:她内心真正的感受并非如此。
为了安全起见,她依然把刀子紧抓在手里,转过身,从架子上拿下一个装着水和蜂蜜的陶罐,然后把绳子浸到里面几分钟,让它吸饱水分,再拿起来,检查上面的蜂蜜。接着,她走到房间中央,用一手将那个会摇晃的板凳拖到屋梁底下。
她开始爬到板凳上。
他发出暗哑的声音,摇摇头。
“怎么了?”
他指向板凳,一手放在上面,让她知道那有多不稳。
像是她不知道它会摇晃似的。他以为她那么笨吗?很早以前她就学会要怎么在上面取得平衡了,这也是唯一她能碰到高处的架子和屋梁的办法。“我得用凳子才能把这根线绑到那里。”她指向绑捕蝇绳的地方。
那是屋梁上的一根小钉子。要是他认为她现在站在板凳上很危险,他应该瞧瞧那天她试着钉这根钉子的情形。她跌下来两次,好几天都要跛着脚走路。
她看到他困窘的表情。“我要把这根绳子绑到那上面。”她又解释一次,一边挥舞着那根沾满蜂蜜的线。
他瞪着屋梁上的钉子,然后眼睛转回她的脸,摇摇头。
“我告诉过你,这根线是为苍蝇绑的。”她重复一次,当他蹒跚着靠近时,试着不让自己逃走。他停在距离自己不到一臂之遥的地方,瞪着她,仿佛她应该要读懂他的思绪一样。
“苍蝇和蚊子会飞到线上,然后黏住,”她简单地解释道。“然后我会带它们到户外放生。”
他先是盯着她不放,然后微笑,事实上,是露齿笑了起来。
现在他只要用一根老鹰的羽毛就可以把她撂倒。她的惊讶必定显露在脸上,因为他开始大笑。
笑声混浊而厚重,仿佛他是在水面下笑似的。地似乎和她一样对从喉咙发出的怪异声音感到相同的讶异。他静了下来,举起手模模脖子,似乎这才想起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们俩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他模着脖子上的红色勒痕,而她则是瞪着它。
她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每样东西都是熟悉的:所在的小屋、土墙、金雀花和石楠编成的屋顶。这里是黛琳唯一知道的,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而它仍然和以前一样。同样的鸽子和麻雀在窗边啁啾着,苍蝇依然在头顶的蜂蜜线附近嗡嗡地飞着。
但一阵柔和的风吹起,让外面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然后穿过打开的窗子,轻抚过她的头发,让她的嘴巴变的干涩。她可以品尝、闻到秋天的气息,干燥的空气代表季节转换的奇异香味,但空气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不只是季节在改变,现在还有其他改变正在进行,此刻就在她身上。
大部分的情形,她都一直要到事后,才会发现一切已经有所不同。她会突然抬起头,看到事物已然全非。
但有时候,像是现在,当她只是希望尽力过好自己的生活,勉强在这个不容易保持沉静的世界里,维持一种安静的存在时,就会有一些事情发生。一些她无法确切描述、掌握或控制的事,然而她可以确确实实地看到这些改变的发生。
她知道自己仍然对此无能为力,因为命运有它自己的意志,而只有笨蛋才会抵抗日月运行的法则、自然、宿命和上帝的安排。但她知道,非常清楚自己的生命将从此不再一样。
而她知道:现在就是这些时刻的其中之一。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种莫名的情绪悬宕在两人之间。他的手依然模着喉咙,几乎像是不敢放开。
一个骑士会害怕?愚蠢的想法,但她确实可以看见他的恐惧,充满在他的眼中。突然间,它就在空气中,在彼此之间绷紧,那尖锐、明显的恐惧。
她看过许多受伤的动物,很清楚恐惧是什么样子。她伸出手,碰碰眼睛附近的疤痕。恐惧是她居住在森林里的原因,躲开人们毫无理由便做出残酷行为的世界。
在这个人所遭遇过的一切——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名骑士——她知道他有足够的理由和她一样害怕,和那只被截断后脚、留在森林边缘的陷阱中的兔子一样害怕。
“我很遗憾。”她说道,将手从脸上放下,虽然明知道不可能,还是希望她刚刚说的话可以安慰他。
他点点头,用温和的眼神伸出手,掌心朝上。
她瞪着它,皱起眉头。“你要什么?”
“线。”他清晰地低声说出那些话。“线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