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婶婶的黄鱼煨面也是一绝,鱼和汤的鲜不用说,细拉面还是手工现做,她喜欢做汤包、饺子,小巧得像是用纸剪出来,皮滑馅甜,一兜儿汤女敕得要溢出来。
只可惜从前我就不大吃肉,怀孕后,看到肉食简直眼晕。
经她仔细研究,终于得到一个结论。
“这孩子是胎里素。”她很有把握地说。
也许是给她猜对了,自从她改做素食后,我的胃口和体重都有增加。
陈婶婶并不清楚我的过去,也没兴趣打听,她是个很生活化的老式女人,除了做菜,她还喜欢做衣服,膝盖上总有一个小篮子,里面不是毛线球,就是布料、针线。
陈婶婶把她做的小衣服小鞋子展示给我看。
“是给你的。”她脸上的皱纹都被那开心的笑容给融化了,“给小宝宝的。”
我坐下来,抚模着那些精致的可爱的,甚至可以说是豪华的小衣服,心灵被一阵温柔的酸楚所淹没。
这个没有人祝福,甚至没有父亲的孩子,也会有这样的东西吗?
那温柔的酸楚不仅把我淹没,还把我胀满。
※※※
我回去找那个原先不肯为我做手术,还把我教训一顿的医生。
做检查时,我想,由于他的多事,我非带球走步不可,但也由于他的多事,我留住了这个生命。
同样地,如果我制造了社会问题,他是不是也该负责任?
“你已经制造了。”他说。
我不但和祖英彦制造社会问题,还要找人当帮凶,企图湮灭证据。
医生告诉我,所有的检查都正常,唯一的问题是我太瘦,得多吃多运动。
我不该带陈婶婶一道来的,她听到医生的嘱咐,简直像听到圣旨,每天,天才亮就要我去国父纪念馆散步,如果不是肚子日渐隆起,她恐怕还会强迫我去学太极拳或是舞剑哩!
我每天随着她在纪念馆周边转,也不过就是这么走走,身体还真的结实起来。
我不禁对自己的幸运感到惭愧,陈婶婶一直认为我照顾了她,但,事实证明,这些日子都是她照顾了我,她是个老式的传统女人,看似柔弱,也没有其他本事,但她的本质坚强,有无比的韧性。
这个晚上,我睡得很熟,直到被申吟声吵醒。
是陈婶婶在卧室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申吟,我赶过去,她正痛苦的辗转,全身冒出冷汗。
我握住了她的手,冰凉得吓人,但说也奇怪,才一碰触到她,她就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气,好似解月兑了痛苦,手一离开,陈婶婶就又皱紧眉头,发出申吟,但我的手一放上去,她紧皱在一起的眉就松了开来。
我的手不敢再离开,连电话也没办法打,直到半个钟头后,她的冷汗完全停止,也不再颤抖。
我打电话请家庭医师来出诊,果然是吃坏了肚子,并无大碍。
但为什么我的手一碰她,她就不疼了呢?
医师无法解答这个问题,只好说,大概是心理因素。
陈婶婶说,她很明显地感受到痛苦消逝,跟心理因素完全无关。
这天我出去回来,发现陈婶婶正在客厅跟一位少妇谈话,看到我回来,两人都站了起来。
陈婶婶的鼻子哭得红红的,告诉我,少妇是她女儿,早上买菜时居然在街上遇见了,真有意思,她也叫做东美——而且还叫方东美……
这个方东美也同样哭得两眼通红,她说;她去美国出差,要同事瞒着丈夫,只是想让他着急一阵子,没想到会连累母亲,自美国回来后,她一直在找母亲,没想到今天早上从客户那里谈完事情出来,竟然就在电梯口遇见了。
陈婶婶朝思暮想的,就是女儿,现在终于骨肉团圆,我除了替她们高兴,也十分的依依不舍。
但陈婶婶怎么也不肯跟女儿回去,她早答应了要照顾我。
从此以后,方东美常来我家探望母亲,成了女人国,三个女人聚在一起,也很有话说。
方东美比我大三岁,也加入了照顾我的行列,她与陈婶婶最热衷的话题,就是我肚子里的宝宝。
不止一次的,她以羡慕的眼光看着我带球走步,我如果每天走路少了,她会跟她妈妈一起抗议。
“你是不晓得这份受罪。”我对她说,每天坐卧不离捧着一个超级的大球,光是坐下,就得费好大力气,更别提躺下和起床了,而恼人的水肿,莫名其妙的发痒,及种种想都不曾想到的问题也—一出现。
方东美买了许多图片、布偶来布置婴儿房,我并不赞成这样做,这个孩子本来就不该来的,而生下来也是不得已,还要逼迫我继续扮演未婚妈妈?
我能吗?我十分怀疑。
“这是你的孩子。”方东美不以为然的。
陈婶婶一副准备做祖母的样子,方东美更是喜气洋洋,我就算再不想要这个孩子,也找不到对象商量。
怀孕七个月后,我看不见自己的脚尖了,人还没有到,大球就已经先进门了,照镜子时得站在半公尺外。
看到自己这副怪相,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梁医师却很高兴地说,我的一切再正常没有了,包括水肿、发痒、筋节浮凸一……都是孕妇常有的。
他让我听胎儿的心跳。
咚、咚、咚……轻轻地、轻轻地,一声接着一声。
那么小的声音,还得靠听筒才听得见,但却让我双眼润湿,心情更加矛盾。
方东美的问题还没解决,她公婆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既然不能生育,就去抱一个回来好了。
他们想得简单,陈婶婶笑,又不是小猫、小狈,到哪里去拖一个。
“他们已经物色了,”方东美不好意思地说,附近杂货店介绍了一个国中生,不小心大了肚子,等瞒不住了,已经六个月,只好辍学在家待产,因为女孩子还小,父母不愿意她嫁给那个不负责任的男孩子,要她生完孩子继续念书。
不过宝宝也不是白给的,就得负责她生产所有的费用、待产的营养金,以及中间人的介绍费,总共加起来要五十万。
价钱是付得起,但人家真的肯给吗?
方东美第二天特地请了假去看那个可怜的小妈妈,回来时的表情看起来不是很满意。“才十四岁。”她说:“而且文化教养都不好。”
“他们事前应当问问我的。”方东美懊恼的。
“怎么问?你跑得人影不见。”陈婶婶笑,方东美胀红了脸,再也作不得声。
小妈妈的婴儿比预产期提早诞生,我陪陈婶婶去看产妇,到了医院却扑了个空,只见方东美的一大家子人在婴儿室外头发呆。
方东美的公婆脸色铁青,起身就走,方东美解释,他们也是刚到,昨天还答应的好好的,今天产妇就后悔了,跟她父母说,如果谁把婴儿抱走,她就要自杀。
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差异?
方东美的公婆为什么刚才转身就走。一点也不给媳妇留面子,原来当初说好不给产妇看孩子,生下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母子永不得见面,但方东美偏偏多事,昨天晚上孩子第一次喂女乃,她把孩子抱给了产妇。
“我是一番好意,大家都是女人,骨肉分离,就算是买一条狗也该跟它妈妈说再见呀。”方东美坐下来,泪流不止,又是恼又是气。
陈婶婶劝她,产妇也许是一时情绪失控,过两天想清楚就好了。
“不会的。”方东美边擦眼泪边说,产妇表现激烈得令人害怕,方才我们若看到那个场面,也会知道没希望了。
方东美先回家,第二天再去探视产妇,她非但未回心转意,态度还更坚决,她父母无论怎么责备也没有用,过了两天,居然把预收的费用给退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