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黯然地说。
“我不是小女孩了。”也许,梁光宇真老了,我必须提醒他许多遍,他才会
明白。
“我会教清洁公司来,把它们弄干净后,送给孤儿院。”
也许,那才是这许多玩偶的归宿,它们应该有爱它们,也从它们身上得到欢
笑与安慰的小主人。
我们继续看其它房间。
在寸土寸金的东京,这幢楼房竟还有个十分豪华的弹子房。
中间的球台是手工精制的。
“现在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手工了。”我仔细看桌脚上的雕花,“梁先生,
你可以保留它,只需要换新的绒布,再把旧漆打磨掉,又会是很出色的球台。”
“那不是太麻烦了吗?”
“这么好的家具,再麻烦也值得。”
“你会打撞球吗?”
“传统的还是花式?”
“你喜欢哪一种?”
“都会一点。”
他在向我挑战,我得好好应付。他先让我挑杆子。
我们是在竞争,不必彼此客气,我开始全神贯注。
梁光宇的风度好得出奇,他有当领导者的风范,姿势十分潇洒,动作也够准
确,脑袋更是精密。
如果我不认识他,他精于此道的程度像个郎中。
他全力以赴的态度激起我的斗志,我花了很多时间打球,但还是他的手下败
将。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输,即使他再让我十分,我还是赢不了。
他太强。
“女孩子很少有能打撞球的,能打得这么好的更是少见。”他赞美我。
我笑了笑。
他这不是恭维。我是在大学的福利社里学会打撞球的,有段时间,我几乎有
空就待在那里,说好听点是钻研技巧,说实际点是以武会友。
就连慕竹和我认识时,也立刻诧异地说:“啊!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建筑系
的那个江枫,听说你打遍球台无敌手。”
这个罪名可就大了,一个女子这么出风头可也不是什么好事。
但在沙慕竹面前我无法否认,他从开仑打到司诺克、Rool,才是打遍球台无
敌手。
“江小姐,你在想什么?”梁光宇轻咳了一声,打断了我正在回忆中起伏不
已的思潮。
“没什么。”我摇摇头,但沙慕竹这三个字永远注定在我脑袋中生根。
“台湾现在流行什么样的打法?”
“十四分之一,CallSystem。因为球台面积小不占地方,技巧多,适合在
台湾生存。”
“这跟日本的情形差不多。花式撞球还有个优点,打起来海阔天空,挑战性
斑;不过我仍然比较喜欢开仑,你有兴趣我们打打看。”他走向另一个台子,兴
致十分高昂。
我立即向他投降。这种四个球的开合,早在我出生前就自欧洲传来台湾,现
在香港及英国当初的殖民地仍十分流行,三颗星比赛还是世界性比赛的重要项
目。
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梁光宇打。
姜是老的辣,他是祖师爷级的人物。
“就玩一局。”他眉开眼笑地挑战。
我没法子推,输定了不在话下,还输得落花流水。
“台湾区运还有开仑的比赛吗?”他问。
“早就取消了。”
“那真可惜。”他高兴得连一头白发都耀眼生辉。“当年区运比赛这是重头
戏,我连拿过两届的亚军。”
“冠军是谁?”
“我妻子。”他笑眯眯地回答。
原来如此。
“我们是在撞球台上认识的。”
“她也是选手?”
“不!一开始她家里开撞球场,她当计分小姐,顺便指导后生晚辈,我为了
追她,天天省下钱来去撞球场看她,等她把我教会,我们的恋爱也谈得差不多
了。”
原来两老之间还有一段佳话。
“你不知道要追上她有多难,她是有名的撞球西施,追她的人可以排到台北
火车站。”
这是我听过的最夸张的赞美,但,这也没什么不对,在他心目中,她永远是
那么美丽,那么遥不可及……
没有几个女子会有她这样的幸运。
听来让人嫉妒。
“她最大的嗜好就是撞球,后来她病了,打不动了,才把所有的心情寄托在
音乐上……”梁光宇的神采飞扬只持续了几分钟,又黯没了下来。
“我们该看看其他房间。”我放下杆子,看了看表,我们已经耽搁了,梁光
宇的秘书告诉过我,梁光宇四点有个重要的会,他一定得准时参加。
“等房子修好了,我们再打。”他像小孩子碰到心爱的玩具般,竟舍不得走。
“好。”我答应。我怎会不答应呢,弹琴难遇知音,撞球的球迷又何尝容易
巧遇,这种游戏太迷人,我已经停了两年没打球,可是依然难以忘怀。
回去后,我整夜的时间都用来设计这个撞球室,一定得先把它做出来,否则
我不会有心情规划别的房间。
我写信去英国订绒布和靠身。我和梁光字是同好,我要使那张历史性的球台
焕然一新,给他一个惊喜。
念书时,福利社的撞球台是一般开仑台改造的,每个台间鼻子靠着眼睛,人
一多,杆子老是碰到一起打架,那时候打起来却也很过瘾。
我忙得不亦乐乎。这是死寂已久的日子中,惟一使我振奋的东西,简言之,
它成了我的兴奋剂。
我忙了三天才把弹子房定案,接下来就是二楼的和式房间。为了保持通风采
扁,我拆掉南侧的墙,镶上玻璃瓦,再将两个房间中的墙也打通,做上日式的拉
门。这样一来,整个二楼都显得宽敞明朗,而且我的特殊设计使得即使在最炎热
的夏日也用不着开冷气,随时可以享受自然风。
这是日本建筑的精髓,一般只能依着葫芦画瓢的设计师全然无法体会的妙处。
我相信梁光宇看到改建完工的旧居后,一定会高兴没有找错人。
我也高兴自己的双手与心灵并没有因挫折、伤痛而麻木,我依然能做我想做
的,这就够了。
当我全心全意地投人工作时,梁光宇也像空气般突然消失。他很小心的不来
打扰我,即使我们之间有什么需要联络的,他也只找秘书代行。
我想他明白,在我心目中现在设计的这个屋子,重要性正如罗丹的《沉思者》。
堡作的医疗性与内分泌一样,在医学上都属于神秘的事情。
图一画好,我就叫我的翻译小林小姐唤工人来。
小林是日本大学建筑系毕业的高材生,又到柏克莱读了硕士回来,能够讲多
柄语言,她对我的设计很喜欢,尤其那间打通了的和室,看得她两眼发亮。
她不相信一个中国人能这样了解日本建筑。
“只是喜欢。”我告诉她。建筑这门学问博大精深,有谁敢说自己真懂?那
不是狂妄便是无知,更何况小林本身是建筑师,又是个日本人。
日本工人的效率很高,他们经过严格的训练,对自己的工作一丝不苟,失误
几乎是零。半个月内,我所要求的效果一点一点地做了出来。
我去请梁光宇来看,他不肯来。
他的秘书说,他要等完工。
也好,到时俟是100%的惊喜。
最先做好的是撞球室,完成的第一个晚上,工人们全走了,我要小林先回去,
一个人留了下来,没有对手陪我玩,但我自己一个人打,并不寂寞。
我打的是开仑。
两个母球向四面八方而去,追寻的不是落袋,而是生活中的一种空白。
球发出相互交击的碰撞声。
那也是孤单。
我握着球杆靠在墙上。
等这个房子装修好,我该做些什么?也许,那是另一段新生活的开始,天涯
海角,并非无处可去。
我闭上眼,舒出一口气。
楼梯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急急地上楼来,房子还没全装修好,回声来得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