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此年轻,世界必定宽阔。她又如此可爱,有资格去追求更好的。
沙慕尘这种人只会活在爱幻想的少女梦里,永远充当梦中情人。
他们在病房里为着谁该留下陪秦阿姨争执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陈岚获胜。
她怎会不胜利?她是专业人员。
我和慕尘离开病房,在转角处遇见了张大夫,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江枫,慕尘,等一等。”他叫住我们,“有空的话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自秦阿姨病后很难得看见他这么高兴,我跟慕尘对望了一眼,用他进了办公室。
“我迫不及待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他兴奋地说,“我要替你们妈妈做一个硬脊外腔输液系统。”
“秦阿姨。”我纠正他。在慕尘回来之前,他很清楚我是谁,但他现在被混淆了,难道他真以为我会嫁给慕尘?那未免太不可思议。
“对不起,我说错了。”张大夫抱谦地说,“我先解释一下什么是“硬脊外腔输液系统”,这是一种长期麻醉的注射系统,将病患在局部麻醉之下,把输液系统装设在月复部下,然后于皮下注射吗啡,这种系统是经由导管进人硬脊膜外腔,不但方便而且安全,它的用量少于传统肌肉注射的五分之一,所以病人血中的吗啡浓度很低,不会抑制病人的清醒度。”
“对不起。”慕尘打断了他,疑惑地问,“张伯伯,我想请教一下,为什么我母亲要装置这种输液系统?”
张大夫呆了呆,然后口答:“这是我和麻醉科一齐向院方争取的,医院终于答应了——”
“我的意思是我母亲为什么要用到这种系统?”慕尘又打断了他。
“因为这种系统可以解除病人的疼痛,减轻家属及医护人员的负担,而且可以连续使用数月甚至数年,许多病人可借此而不需要长期卧床,改善病人的生活品质。”
“你的意思是说我母亲装了这种系统就可以痊愈?”
“痊愈?”张大夫吃了一惊,“这不大可能吧?这顶多能替病人止痛,你要知道,疼痛对癌症末期的病人来说,是最残酷又难以忍受的折磨。”
“末期癌症!你说我母亲——得的是末期癌症!”慕尘跳了起来,整张脸变得惨白,“她不是开过刀了吗?难道她——不会好了?”
的确没有人告诉过他秦阿姨不会好了。但这又何须别人大锣大鼓地告诉他,秦阿姨病得那么重,他用脚趾头想都想得到啊。
回去路上,慕尘很沉默。
我不希望他送我,但他太坚持,坚持到我都有点害怕。我真的好替他担心会做出什么失去理性的行为,但他没有,他一路平安地把我送到星辰居的门口。
我下车时,他仍没有说话,我进了屋,他还不走,我这时才觉得不对,一回头,他趴在方向盘上。
“慕尘,慕尘!”我跑下台阶去敲他的窗子,这才发现他在哭。
他抬起头时,我见到他满面泪痕。
他不是不知道秦阿姨的病,但他一直不肯承认,现在他不得不相信,当然痛苦。
我不能不管他,万一他在悲痛中出了事,我无法对秦阿姨交待,良心也过不去。
“进来。”我拉开车门,拍拍他的肩。
“别管我。”他又趴下脸去,那哭泣的表情整个撼动了我的心弦,我相信这一生可能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瞬。
“我不管你谁管你?”我低声吼,“进来我给你弄点儿吃的。”
他不理我,我叹了口气,换做慕竹,他绝不会如此不近人情。
“好吧!随便你。”我硬下心肠,走了开去,可是阿唐多事,她跑出来叫,少爷,医院有电话来,请进来听。”
是陈岚打来的,她不知道跟慕尘说了什么,但他只点了点头,回答了几声:“嗯,嗯。”就挂上电话。
“秦阿姨她——”
“她很好,”慕尘懒洋洋地说,然后又预备离开。
“坐下。”我严厉地看着他,“今天晚上你就在星辰居过夜,哪里也别去了。阿唐,你给少爷铺床,我到厨房去做点夜宵。”
“我不饿。”他低声拒绝,“我也吃不下。”
“多少也吃一点,这几天,你瘦多了。”
他拾起脸看我,旋又低下,但眼中赤果果的光芒使我一阵震颤,哀伤使他不再隐瞒。
他这样看我,那就是把我当嫂子看?真是岂有此理,但这个我不跟他计较,他——够可怜的了。
我做好夜宵后,由阿唐端给他吃,我回自己房间睡觉。
当然没法睡着,我惦念着秦阿姨,我应该坚持留下的,陈岚再好,也只是个外人。
星辰居窗外的风响了一夜,我也发了一夜的呆。
第二天早晨下楼时,慕尘站在露台上,傻傻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连背影都让人感觉到他的哀伤。
“慕尘。”我放柔了声音叫他。
他还在发呆。
我推开纱门,走到他身后,轻咳了一声,他吓了一大跳。
当我看见他的脸色时也吃了一惊,短短的一夜,他犹如伍子胥过昭关,虽然没有须发全白,却衰老了好几岁,双眼发赤,容颜憔悴,唇边冒出了不少胡茬,眸中完全失去了神采,原来这个黄金男孩也跟凡人一样,禁不起世俗的打击。
“你在这里站了一夜?”
他似乎听不懂我说什么,还没从一夜的风露中回过神来。
“坐下。”我按着他,把他按到露台的藤椅上,“你这样做对谁都没有好处,白白糟蹋身体,秦阿姨知道会心痛的。”
“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我冷笑一声,“我在秦阿姨身边的时间比你久得多。”
“对不起。”
“我不是指责你,何须见怪。”
“我很小——就没了父亲。”一他低低地说,双眼凝视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如果我是他的经纪人,我会尽力保护他,绝不让任何乐迷见到他此刻的脆弱。
“我知道,慕竹告诉过我。”
“他还说了什么?”他怀疑地抬起头来。
“他说你父亲在你幼时最疼你,你的音乐细胞也得自他的遗传,他原本有希望成为当代的著名音乐家,但他却一直没有成名,反而潦倒终生。”
“你对我家的历史很了解嘛!”他刺了我一句。
“那大概因为我也跟这历史沾上了一点边。”
“你本来应该不止沾上一点边,而是写在这个历史里。”他的唇边浮起一丝笑容,酸酸的,苦苦的。
“我本来应当是你的嫂嫂。”
“父亲去了,慕竹也去了,现在,轮到了妈妈——”他的脸孔一阵痉挛,喃喃自语,“只剩下了我……”
“是的,只剩下了你,你还不振作!”我严厉的口气使他吃惊。
“你如果每天晚上都站在露台上,不用一个礼拜,你也会垮。”
“你呢?”他苦恼地望着我,“难道你每夜都能安眠?我不相信。你自己看看身上的衣服,最少大上两号不止。”
“这是好久以前的衣服。”我嘴硬。
“我不信哥哥去时你会胖过现在。”
“至少,我熬过来了,我没有垮,没有倒。我活得很好,很有尊严,没有为你过世的哥哥带来一丝耻辱。”
“你太累了!”他毫不容情地批评,“你究竟是一个人活,还是两个人活?”
“这是什么意思?”
“你那么努力,哥哥也有份,是吗?你为什么不能单纯一点地活着,而不是为了去荣耀谁。”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是你先来管我的。”他苦笑,“江枫,你很不公平。你的年纪甚至不比我大。”
“我不是欺负你年幼,只是提醒你,每个人遇到了打击都会哀伤、痛苦、抱怨,但人生有许多责任,人生也很长,并不是继续哀伤下去就能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