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痛哭了一会,郁结稍解,才羞怯地爬起来坐正,那又端肃又疲倦又难为情的神态,令欧世旭好一阵子震颤……如果他不知道想想便是他的幼妹,他也会为之目眩神摇。
同情与怜悯此刻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
他的手没离开她的肩头,只爱怜地抚摩着她乌亮的发丝,然后柔声地问:“想想,你不快乐,是吗?”
想想点点头,泪花一灿。
“我能不能……”
他才一出口,想想就急急以手封住他的口。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欧世旭拿开她的手,认真的说,“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些男孩子,我已经有未婚妻,也没有想追求你的意思。这样说你也许会生气,但我想我们虽是初次见面,彼此又没有深刻认识,正因如此,我才该对你坦白,免得将来有所误会,或是吓住了你,以为我有何居心。”
他一口气说到这儿,才偏头去看想想,想想那双大眼滚动的是泪后的茫然。
在她心目中,自己还是陌生人吧!他暗自叹气。
“如果我帮得上忙的话,告诉我好吗?”他顾不得这举动是否冒失,自口袋中抽出笔,迅速的在便条纸上写了个电话号码和地址。
想想接过来,没有心情看,就收进了皮包。
“若是有,请一定通知我!”他不放心地又补了一句,直看到她淡淡地点了点头,才松了口气。
“我们走好吗?”想想瞧了瞧四周,这是郊外的路边,四野充满了夏日的明媚,但她无心欣赏风景,她头痛欲裂,只盼及早回家躺上一会。
多年前,寻杰便曾在此处停车,决定了他一生的大事……正是想想五年的那年。
“好!”他发动了车子,即使千言万语……现在时间不对,地方也不对。
欧世旭按照想想的指示示停了车。多么美又多么小巧的一幢房子!他内心暗暗赞叹那雪白的,只有屋顶以黑瓦砌饰的小洋楼。建造这房屋的主人,一定是个审美家,有着十分高尚的趣味,他也真高兴想想就住在这里。
“因为某种缘故,我不请你进来坐了,你不会介意吧?”想想在短时间内已经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
“不!”他摇摇头,微微一笑。
当他微笑时,那耀眼的光芒又为之四射,想想看清楚他的面孔时,不禁为之一呆。
他的脸,尤其是他那黑色的,内蕴丰富的眼睛,使得她有着似曾相识之感。
但他到底像谁?她却又说不出来。她心中十分微妙地有了奇异而美好的印象。
“那么,再会了!”她注视着为她开启车门的欧世旭,默默一定睛。
“再会。”他轻声说。
普湄湄听到外头汽车响,知道是女儿回来了,但她按住烦躁,仍然纹丝不动,静静抽着手中的烟,只是手指已经不听指挥地拼命抖动着。
她很少紧张,但自那日和想想发生冲突,而被她狠狠地、叛逆地一击后,她骤然间衰老了很多。
从那些衰老中,她窥到接踵而来的脆弱。
她无法不论这些事实,和一件件逐渐明显起来的迹象,对一个爱美又留恋青春的女人来说,这是令人伤心的大打击。
可是,除了勇敢面对之外,她别无他法。
因为她一向轻视不敢面对现实的人,所以,她尽量给自己打气。那种挣扎,不是任何人能想像得到的,可是,所得的结果,却是加速的憔悴。
她苦恼得惟有借助香烟来安定焦虑的神经。
现在,想想到家了,无论如何,她们应该来一次长谈。以后是好是坏,都看这一次了。
也许会弄得更僵,也许想想会悔过,态度趋于好转……她没有把握,但很愿意一试。
想想进院来了,纯黑色的衣裳,在艳阳下那般剌目,好似一个不好的消息在阳光中朝着湄湄走来。
想想的小脸上是一片萧索。
那种萧索本来是属于历尽沧桑的成年人的,但此刻,竟出现在她的眉宇,夺走了青春的娇憨和光彩。她一去一回,心灵的创伤使她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
“想想,妈妈想和你好好谈谈!”
她抬起头看着母亲,眼光是冰冷的,那野兽般的狂野一闪即逝。
普湄湄悚然而惊。她恨她?是不是?她开始对想想的恋爱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哀悯,她一直是嗤之以鼻的,现在,这哀悯却取代了漠视。
想想以极不信任的眼光在她眼前坐了下来。
“今天林家的情形怎么样?”很难得的,普湄湄竟主动地询问起她所蔑视的人们来了。
想想心中一动,可是那微妙的感觉又马上被另一个念头压了下去——母亲只不过以这为谈话的开始罢了,她一向对说话都有着极高的技巧。
“客人去得多吗?”普湄湄又问。
想想心中一阵厌恶,也许是成见,她直觉认为母亲又以她的优越感在衡量事情了——她一直只参加过达官显要的丧礼吧!但那些应酬式的行为,岂是吊唁的要件?
想想就哀伤地一摇头。
普湄湄看得出来,她和小老虎之间一定已经完了,否则,她不会这么早就回来,也不会满脸萧索。多年前,和寻杰的关系结束时,她自己也是这种表情。
是死心,而不只灰心。
想想的命运也步了自己后尘,看起来不一样,实际上,不幸却都是同样的。
而她的不幸,普湄湄却认为比当初随便放任她的好,至少,她受的损害比较小。
普湄湄是个顽固的女人,因为,她信任自己用经验组织而成的金科玉律。
“还记得卢塞尔先生吗?”普湄湄终于把话题纳入正轨。
想想怎会不记得那一次永生难忘的巴黎之旅?
“卢塞尔先生和我一直保持联系。”
“我知道!”她当然晓得,每次卢塞尔先生有信来,普湄湄的神态都会十分愉快。
“卢塞尔先生想邀你再到巴黎去!”普湄湄的脸微微发红。
想想非常敏感,她已经听得出若干端倪。但她不愿意再去巴黎了,并不完全因为卡地亚的关系,而是那儿毕竟不过是个遥远的国度,环境,人文都和她有太大的差距。
“你可以在巴黎念最好的学校。”普湄湄在暗示了,“而且你能够得到法国的国籍。”
什么意思?想想惊得全身血液都迅速地、羞耻地燃烧了。法国国籍?她要法国国籍做什么?普湄湄话中有话?莫非是——
“卢塞尔昨天通过国际电话向我求婚,我……已经答应了。”即使普湄湄是个高傲的、世故的中国女人,结婚,离婚,韵事不断,都还是让娇羞的红晕染满了双颊。
想想一下子站了起来。普湄湄私底下做了许多荒唐事,却还一直以虚伪的尊严来掩饰……如今,都已经四十多了,还要去嫁人?
她不能理解。
普湄湄并不惊讶她的反应,依想想的年纪,阅历,她怎能了解一个中年女性的心情?
“想想,妈妈寂寞……”普湄湄吸了一口气。
想想一瞥眼,看见了普湄湄那双美得令人惊魂慑魄的眼睛泪光流转,无心的泪光突然使得想想不忍。
想想回避了她的泪光,心中轻声叹气。
秦子玉说得对,她很寂寞很孤单。看起来欢乐的人生,有时竟经不住细看……
那细看人生的是傻子吧!
“跟我去巴黎,我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普湄湄忽然抓住想想的手,恳求着。是的,抛弃过去,开始崭新的生活……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如果不遇到秦子玉,还有机会,但现在——是来不及了。
老天早就注定好的事,你如何去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