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去的只是表面的尊严,而真正的男子气概,才在此时油然而生。
他开始懂得容忍,懂得自省。
懂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该如何去补救。
这是一个教训,一生中最宝贵的教训。
他并不没有败。
败的,是那个已经在今晨死去的陈国伦,那个虚无的、骄逸的、不知为何而生的陈国伦。
“好好照顾她。”他轻轻地对满面正义之色的吕承达说。
吕承达呆住了,不禁回头看他一眼。
陈国伦微微一笑。
两个男人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迅速而准确地接受到彼此强烈的讯息。
吕承达有些恨自己的聪明,如果他不聪明,他根本不会懂得陈国伦的微笑,更不会懂得自己只是聪明而已。
聪明并非智慧。
他满腔正义之火,却被陈国伦发于衷形于外的智慧所击败,真是不平。
他必须承认,陈国伦尽避很多地方招人反感,但他的确有权这么做,即使他不仗着财大气粗,他的智慧也令人无可奈何。
依婷!他心中轻叫,虽然她现在满脸茫然之色,似乎遭到严重打击,并不关心周遭事物,但他心中明白,他已再一次地失去了她。
但只有坦然认输。
“很抱歉我刚才那样跟你说话!”吕承达的气平了,他的正义原先只是对付陈国伦的手段,现在他用不着了,心中反而坦然。
“不要紧,也许你是对的。”两个男人之间,敌意已经消除,或许他们在未来仍会彼此看彼此不顺眼,但双方都在这时升起了一股奇异的气氛,只有棋逢敌手才会有的惺惺相惜。
不管是赢是输,那都是另一回事,他们开始懂得如何适当的尊重对方。
“我错了!”吕承达心平气和的:“但你也错了。”
“哦?”陈国伦哦了一声,态度十分稳重,似乎在短短一夜之间,他的气质上属于轻浮、焦躁的败笔已全然消失。
“我并不如我所想的那么有能力,真正能照顾她的是你。”他光明磊落地。
“我很高兴你能信任我。”
“是的,我信任你。”
“也许我会再出错?”陈国伦的笑意充满朝气。
“象你这样的人,不会容许自己再错一次!”他平静的,看着整个事件扭转急下,但他一点也不难受,他的“律师人格”令他有超乎常人的精确判断力,与面对现实的勇气。
“从今以后,我们会是朋友?”陈国伦向他伸出了手。
他接住了,重重一握,却摇摇头,道:“永远不会,但你是个令人尊敬的敌手,应该由你来照顾依婷。”
“谢谢你!可是我相信这还是由依婷自己来决定比较好,对吗?”
他又赢了一次,吕承达在心中摇头。
“我的意思是说,我做了很多对不起她的事,这些事也同时对不住我自己,对于依婷,正如你所说的,我实在没有权利去要求什么。”
“不——”吕承达摇头。
两个本来敌对的,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男人,此时风度好得出奇,或许,这也是佛家所说的“悟”吧。
“请听我说完!一开头我就错了,这件婚事,本来绝不可能成功,尤其是我跟云家从前的对立关系,但依婷之所以答应,完全是为了云。”陈国伦摇了摇头,苦笑了。
“是的!你利用当时大云面临倒闭的危机,虽然那手段谈不上很高尚,可是你毕竟成功了。”
“我也很后悔,”陈国伦叹了口气:“依婷让我明白,感情跟做生意不一样,男女之情必须发乎内心,绝不可讲究商场上尔虞我诈那一套,我——实在太过分了。”
“你竟然——承认?”吕承达不相信他的平实,大名鼎鼎、骄狂自大惯了的陈国伦单元会在此时跟他剖心沥血,讲心里的真话。
“是的,我承认,同时我很佩服你,你虽然失败了,但你尽了你的全力。”
“别再提了。”吕承达有些难堪,被梦中佳人三振出局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好,我们永不再提此事,我只要明白我的愧疚就好。”
“我会的!”
“我对不起好在先,从今以后,依婷不再受任何婚约的拘束,她可以自由选择她要的,但我还会遵守我的诺言帮助她,使大云恢复往日的雄风。”
“我已不再是她的律师了。”
“站在朋友的立场,做一次公证人,可以吗?”陈国伦露出了笑容,苦涩中有一股说不出的亲切,他望着依婷时,眼中的柔情叫人心神一震,可惜的是痴坐在那儿的依婷却浑然不觉。
“可以!”
“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陈国伦说:“依婷受到这一次折腾,加上前一段时期的辛苦,已经心力交瘁了,她需要长时间的休养,我必须处理善后,可以麻烦你把云上峰从前的特别护士——心洁找回来照顾她吗?”
“我会倾尽全力达成我的任务。”
两个男人的手同时伸出来,在空中重重一握。他们永不会成为朋友,可是他们为了心中所爱的人尽释前嫌,彼此敬重。
依婷却在这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色虽然憔悴,但是已经由心力交瘁恢复平日的冷静。那尊贵的神态,象是云上峰逝世的夜里,她从楼梯走下来时,因为潜藏着一般人绝对无法承受的悲哀,而显得比平日更美,美的逼人。
“依婷——”他们同时惊呼出声。
“听过父子骑驴的故事吗?”她环视他们一眼,眼中有一丝悲哀,但那悲哀一瞬即逝。
“这是一个很有名的寓言!”她继续说:“现在我觉得我就是这个故事中的主角,听了太多的劝告与暗示,反而不知如何是好,我最错的就是没有面对现实。
“你有!”陈国伦走过去,诚诚恳恳地说:“你一直也敢对自己负责。”
“不。”她一摇头,发丝如波,双眸如星,但凭添了云家坚毅之美,“那只是一小部份。其实我比谁都害怕。如果我真的诚实的话,今天不会是这样的结局,至少方仁杰不会死,迪瑞不会走,大云不会受到你的控制。”
“我承认逼走迪瑞是我太自私,太不公平,手段也太恶劣,但大云是你的,我并没有要控制它,——”陈国伦内疚的叫了起来。
“不必再多说了,”她的脸上掠过了挣扎后的痛楚:“你们不是我,不了解我的创伤,但这一切都过去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至少我还有勇气承担我的过错,现在请你们帮个忙。”
“什么忙?”两个男人异口同声。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不管我到哪里去,都别跟着我,别管我,行吗?”
老天!陈国伦倒退了一步。
“你恨我?”
“不!我恨我自己。”
一片硕大的白云从蔚蓝的天空慢慢飘过来,纯净、优雅、无忧无虑,象神话中的守护神一样停留在云海山庄上。
依婷躺在草坪上,看着那片云,其实人生真的没有什么好要求的,是吗?
争斗,头破血流的厮杀,除了换来无穷的烦恼,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但是为了云上峰,她只有咬紧牙关做坚强的女斗士。
“父亲!帮助我!”她站起身,走到柳树下的小亭子,对着那坯黄土说。
当她的泪静静淌下来时,她的心也慢慢净化、清明了。
云上峰那张微笑的瓷相片仿佛正轻轻告诉她:孩子,不要慌,即使你有错,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严重,世事无常,偶尔发生错误,并非全然是错误,或许只是“变化”而已。
她呜咽了起来,小猫波比绕着她转,不知道她为什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