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羡慕她。
少女时代,我只做错过一次就吓坏了。十年来,每天把井绳当毒蛇,她却无忧无虑,活泼照常,这才是健康的人生观。
我想她不至于笨得再重蹈覆辙。
那对她的美貌聪明来说,是一种太过的羞辱。
母亲试图与我讲和,她喜欢和平。
和平之后再战争。
我并非不为,但我不愿再听她的训诲;当我见到她以救世主的姿态走到厅中找我时,我登时闪身在马拉巴栗盆景后。
“海伦,看见越红没有?”
“我刚看到她去花园。”海伦像是天生白贼七,人人相信她那傻大姐的笑脸。
母亲去花园了,我和海伦溜去厨房。
大餐台上摆满了食物,海伦端了一大盆水果来,我们坐在厨房后的石阶上吃个痛快。
这是我们的老地方,谁也不会想到我们躲在这里。
“你非水果不欢,前世一定是猴子变的。”
“怎么会?”我冷笑,“说不定是鳄鱼。”
“何以见得?”
“我看到鳄鱼就高兴,更喜欢鳄鱼手袋、皮带、鞋子,听说最近还有鳄鱼皮比基尼。”
“残杀同类。”她哼了一声,“你应该可怜那些鱼。”
“鳄鱼吃人有什么好可怜?”
“那只是一种生存方式,可是人们穿鳄鱼鞋,用鳄鱼皮包为了生存吗?”
我讲不过她,葡萄酸得我牙齿发颤。
“我也讨厌钓鱼,那些死家伙冒充雅士,去杀生已经够糟了的,偏偏还有些记者无知的要命,教人家如何烹饪那些不好吃的鱼,本来还有被丢向水里的希望,现在全完了。你可知道鱼被杀时有多痛吗?它们只是不会喊疼而已!”
我也不喜欢杀生,但这个保护动物协会的义务会员未免慷慨激昂了些。
像我们这种态度都不会讨男士欢喜。
他们向往温柔美丽的女性,而我们不是,永远不是。
这是我们的悲哀。
第四章
“越红,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嫁不出去?”她突然从鱼类生态转向老女人生态上。
“自己赚钱自己花,自在潇洒,只有无法养活自己的人才委屈结婚。”
“咦,这句话好熟悉。”
“我前天听到一位古圣先贤说的。”
“别羞辱我。”
“我说的是实话。”我叹了口气,“海伦,我们又不是十七岁,早该从梦境中醒来。你可晓得,现在连嘉露这么大的女孩子都不做梦,她们只讲求现实与手段。”
“她变了。”海伦喃喃自语,“嘉露小时好可爱。”
“不是她变,是我们老了。人总是会老的。”
“卖老!”她噗哧一笑,“我脑袋里都是水泥,你再多的灰色毒素也传染不到我。”
我们俩吃完了李子、葡萄、梨、苹果,吃得肚子发胀嘴发酸,才心甘情愿地站起来。
“走吧!”
“不参加他们的舞会?”海伦指着游泳池畔的露天舞池,到处点着五颜六色的灯笼,舞影婆娑,音乐飘飘,真是美极了。
“我们加起来都快六十大寿了,还跟年轻人鬼混什么?”
“越红,你这种老处女情结愈来愈有问题。”
“十七岁时便已不是处女。”一时之间,竟有万端感触在心头泛起。
“原来你还在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如果有健忘药,我愿意吃一粒。”
“你就别记得那件倒楣事成不成?记那么清楚,有谁会给你奖赏?”她没好气地瞪着我。
“是惩罚,不是奖赏。”我静静地说。
“你的道德观这么强烈,怎么不随八月朝圣团去麦加膜拜真主阿拉?”
“阿拉说好婬者死,我不敢去。”
“要跟你说多少遍,那不是你的错!”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是自愿,怎么没错?”我别过脸,因为想流泪。十七岁的往事仍让我无限羞耻,当时的我那般年轻,怎么会犯的罪?
“十七岁的小表会有多少见识?又懂得什么?好吧!版诉你,越红,就算你是犯罪,犯的也是无知的罪。”
无知的罪?
海伦送我回去,一路上在她的小车里给我洗脑。
我沉默不语。
事实的真相如何,不必要等盖棺论定。
她在门口放下我走了。小车留下一阵黑烟,她再不修,迟早给环保局当大乌贼抓去。
我进屋时,灯大开。
“谁?”我失声惊呼。
一个大男人围了条浴巾从浴室中探出头来,一见到我也吓得立刻缩回头去。
糟了!我遇到强盗,而这大胆匪徒竟还在我家洗澡,使我的毛巾用我的香皂。
我急得要哭,赶紧夺门而出。
“小姐,等等!”那人套了条短裤,立刻追来,把我堵在楼梯间。他人高马大,找简直没有逃的余地。
我年轻时遭人欺骗,现在却要在自家门口遇害,如果挤上了社会版角落补空,必会被写些艳尸、香消玉殒等字眼,然后是一大段提醒单身女子多加小心的专家访谈。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你别哭。”那人居然好言劝慰。
“走开。”我以为自己胆子够大还能应付,不料才开口竟是呜咽。
“我叫陈诚,你为什么在我家里出现?”他仍堵着我,我就像一只被捏在手中的鸟,上天无门,遁地无路。
这个歹徒,竟敢自称这是他的府上。
“你再挡着我,我就叫救命。”
“你叫好了。”他让开一条生路,“但是你还得解释你怎么会有我房子的钥匙?如果解释不清楚,你会有麻烦。”
我们上中学时,把觳觫念成了鼓栗,现在才知道这两个字的真意。
这人不但是歹徒,还是狂人。弄不好,他会杀掉我,他已经完全意识不清了。
棒壁王先生正好在此时步出电梯,看到了我们,我立刻向他跑过去。他却不如我这样开心,惊奇地问:“陈先生,你几时回来的?”
都是海伦出的馊主意。她只告诉我,房主是个女设计师,到瑞士进修去了,却没说清楚她也不过是个二房东,真正的主人是眼前这名彪形大汉。
“原来你是我表妹的朋友,她真糊涂,应该告诉我一声,真对不起,差点把你当贼抓了。”
我受了一顿惊吓,但问题还没解决。
陈诚是地铁专家,应政府邀请回台北替国家尽力。
本应分有宿舍,但他想自己有家,何必麻烦别人?现在可好,一进门才发现我住此地。
但我无处可去,总不能再回办公室睡沙发,晚上蟑螂成群结队地出没,老爱舌忝我的脚,再可恶者,黄百成穿汗衫工作,我无法忍受。
“我回来了,房子应该还我。”他理所当然地说。
我顽强抵抗,绝不屈服。
“你去叫警察好了。”我昧着良心说。
“小姐,我看你也是个知识分子,不要不讲理。”他有一种慑人的气质,但对我完全不管用的。
我如果要讲理的活,今晚就得提行李滚出去睡大马路。我也是血肉之躯,怎受得了餐风露宿呢?
“你有没有朋友什么的,可以去寄宿?”我反过来要求。
“我自己的家,为什么不能回来住?”他皱着眉头说。
现在的路还是叫马路,但具有骑士精神的人愈来愈少。
大概像恐龙一样已经绝迹。
这是天下女性的悲哀。
而此人是我此时的悲哀。
“因为我无处可去。”我装痴扮呆,耍起无赖来还满象,若南茜张见到,必然再也不敢麻烦我。
“小姐,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仍皱眉。也许是因为我势利眼,因为他有这幢房子可遮风蔽雨,我竟觉得他甚是英俊。
“我姓越,吴越的越,越红。我们可以交个朋友。”我伸出手,笑容可掬。
他只好勉强与我一握……
当然,这个朋友不是白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