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是这么有办法,我也用不着窝在那个小鲍司受罪了,必如华重规所说,有着和自己才气成比例的排场。
想到华重规我就觉得可笑,他花了那么大力气,只落到一个人吃三客法国大菜,外加超贵的帐单一张。
“你冷笑什么?”南茜张又问。
我装作没听见。
“你怎么不回答我?”
她说的话又不是圣旨,我还真得单膝跪地磕头喊声“喳”不成?
“你睡着了?”她弯来查看,“也好,你睡吧!上了一天班也够累了。”
没想到她还满体贴。我当然累,不比这些公子小姐,可以四处游荡。我投资自己的劳力,赚的是血汗钱哩!
南茜张半天都没有发出声音,我以为她走了,却听见她在房间里打开壁橱的声音。
黄百成再不要脸也不会躲在衣橱里,首先我就不会给他躲。
她连浴室、贮藏室、厨房都去看过了。
回来时,若无其事跟我说:“你这房子真漂亮,布置得很好。”
我一语不发地瞪着她,直到她落荒而逃。
她走后,有人用力按门铃,按得好急。
原来今天我可一点都不寂寞。有这么多人找我,我怎么会无聊呢?
找我的是嘉露,她进门第一句话就说:“你干嘛破坏我?”
我拿什么去破坏她?这倒好笑。
“你把话说清楚一点。”我皱眉。
“你为什么在爹地面前煽火,教我拍不成电影?”她的两颊气得鼓鼓的,再加上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真像只野猫。
原来是这么回事!华重规够不要脸。
“我有吗?”我躺在椅上。
“你怎么没有,你嫉妒我。”
“嫉妒你什么?”
“嫉妒我年轻、漂亮、有办法!”她冲过来。看样子孙国玺不给钱拍电影,她会杀人。
我轻笑。她说得可是卡洛琳公主?但就是公主,私生活不检点,虽然年轻貌美,照样不受人尊敬。
“你还笑得出来?”她生气。
“你走吧!把门关好。”我打了个阿欠。中学时代那个教官说得对,宁可孤芳自赏,也不必狐群狗党,败坏清静。
“你不解释?”她颇失望我的态度。
当然,我的态度是众矢之的。
“解释什么?我根本不晓得你为何对我发怒。”
“你破坏我。”她老调重弹,“我拍不成电影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是个可怜之人,每个人都以我未做过的事对我叫骂。
“嘉露!你听好。”我坐了起来,“我一向不管人闲事,也不说人闲话,你爹做什么,那是你家的事,你不能做什么也是你家的事,我没有兴趣,你懂吗?”
“可是华重规说你跟爹地讲——小孩子拍什么电影?你如果说了这句话,你就是龟孙子。”
“好吧!我是孙子。”
“你承认了?”她这下可逮着了。
“如果我不承认,你爹地就会变成孙子。”我无可奈何。
“你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是他说的。”
“他为什么这样说?”她追问。
“也许他一眼便看穿某个骗子。”
“华导演才不是,他得过奖。是名闻国际的大导演。”嘉露的小睑发红,我真奇怪像她这样可爱的小孩,怎会有人忍心骗他?也许骗子专找小孩骗。
“奖一毛钱买一打。”
“你买一打来我看看。”她发火了。
“我没那个闲钱。”我才懒得理她,野鸡导演满街是,台风天吹掉的看板,砸死三个人当中便有一名。
“你嫉妒。”
又来了,不会换个新辞。
“好吧!我嫉妒,我心理变态,我什么都是。”我又打了个呵欠,“你满意的话可以走了吧。”
“越红——”她急急地抓住我的手,“帮我一个忙,去跟爹地说——”
“我管不了谁的闲事。”我捂住耳朵,“别来烦我。”
“你不管我会后悔。”
我还没听过这种稀奇事。我会后悔?
“我一定要拍这部戏,爹地若不支持我,我会不惜一切——”
青苹果需要不惜一切才拍得成电影?笑死人!问三岁孩子也知道,孙嘉露是天之娇女,要什么有什么!
“我前些天才在报上看过,有不少人找你拍电影,你还急什么?”
“我只要这一部。”嘉露急躁地说,“你不会懂的。”
“我当然不懂,我又貌丑又嫉妒。”
她听我哈哈笑更加恼怒。
“告诉你华重规不是破烂,他是艺术家——”
“艺术家怎么找不到知音来支持?”
“他有,我就是。”
伟大的千里马,伟大的伯乐!
一个装腔作势,一个乳臭未干。
她已经开始演戏,还演得如此认真。我又卟哧一笑;我真的无法不笑,比起越南、高棉、台湾真适合演喜剧。
“你敢笑我?”她拿起一只枕头扔了过来。
“不!我在庆祝你能扮演如此伟大的角色。”
“胡说些什么?”
“你使我喜乐!”
“你当我是笑话!”她的脸胀成了猪肝色,“你会得到报应。”
“何必你诅咒,已经得到了。”
“你得到什么?”
“一切。”我摊摊手,“包括你这个所谓的妹妹在内。”
“什么是‘所谓的妹妹’?你一直不肯承认我是你妹妹,到底我哪里得罪你了?”
“我是阿猫、阿狗,怎么敢胡乱攀扯。”
“早知道你嫌我,小的时候你就嫌我,呜——没有人喜欢我,大家都讨厌我……”
六一哭二闹三上吊。
女人最原始的古老把戏。
但到了廿世纪依旧管用。
我去见孙国玺。
因为我的宝贝妹妹哭。
她是现代的孟姜女。
孙国玺惊讶我的到来,我从未主动找过他。
“我有事,说完就走。”我打开皮包,“这是剧本,只要你看一眼,就算是交差了。”
“交什么差?”
“嘉露要拍电影。”
“胡闹!”他那两道好看的眉毛一耸,充满了男性魅力。我母亲好福气,得到了这样出色的男子却不知珍惜,让他跟一个比我还小的歌星鬼混。
“她是认真的。”
“她凭什么认真?十五岁!哼!”他冷笑,“她以为自己是布鲁克雪德丝?”
没想到他老先生居然也知道布鲁克雪德丝,真是失敬得很。
嘉露十三岁便不与孙国玺说话,依我看,这倒是一个言和的好机会。
“她知道自己不是。布鲁克雪德丝不会演国语古装片,至少她说不来中国话。”
“古装片?”
“华重规把聂小倩改写了。”
“聂小倩?聊斋的故事?”
原来他还博知多闻,连聊斋都曾阅览。
“香港那边请了王祖贤拍,嘉露想和她别苗头。”我说的是实话,香港看好王祖贤,宣传大作特作,剧照拍得美如水仙,教天下女子望之兴叹。
“嘉露凭什么演聂小倩?”他说了四个字的成语——发育不全。
“古装美女看不到胸脯,只要着脸,嘉露的脸漂亮。”
“漂亮什么!哪个女人的五官不长在正确位置?”
“你嫉妒。”
“是吗?”
“最好关心一下你的子女,先生,维持社会的安定是每个人的责任。”
“好吧!剧本留在这儿,我会考虑。”
我告辞了,临走时他说;“明天晚上回来吃晚饭,别迟到。”
“我知道,先祝你生日快乐!”
回到公司,我赶紧打开保险柜抽屉,找那副金袖扣,但是遍寻不获。
我翻了每个抽屉、夹缝,甚至趴在地上看。
黄百成先生恰巧回来,一见我把头伸到桌肚里,立刻拔腿就溜。
“回来!”我大喝一声,脑袋上全是蜘蛛丝,清扫女工懒惰的证据立刻彰显无遗。
“有事?”他假笑,像鱼脸。
“拿来。”
“什么?”他装傻。这年头扮猪吃老虎者特多。
“别装呆!我打的金袖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