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少在大街上东张西望了老半晌,还拿不定主意该到哪家客栈挂单比较好。
“你觉得……”她只是随口问问,唐冀马上接着道,“右前方第二家。”大步一跨,率先就走了过去。
十二少忙不迭地跟上:“你来过?”
“来过一百二十几次。”答话的当口,他已置身在这家店招上写着“不醉无归”的酒楼内。
“什么?”令十二少吃惊的还不止这个。
“哥儿们,你来啦,怎么也没先知会一声?”掌柜的推开店小二,亲自出来招呼他俩,“唉,咱们大家才叨念着,你怎么这长时间不来,也不捎个信。”接着拉长脖子往里吼,“小柱子!把地窖里那瓶十五年的花雕拿出来,告诉厨房,切三斤牛肉,大黄鱼红烧,再蒸一笼虾出来。”
“每回来就劳烦你张罗又破费,叫我怎么好意思天天来?”唐冀大模大样地往窗边一张惟一空着的方桌坐下。
“开玩笑,能招待你是我纪瑞东的荣幸。看,这张桌子自两年前就空着,我天天擦,一天擦三遍,就是不许旁人坐,专等你。”
掌柜的话没说完,酒菜已陆续送上来。馆内的客人莫名其妙地一个个围上来,每个人和唐冀不是称兄道弟,就是恩人恩公地乱叫一通,听得十二少浑身不自在。
“为什么这张桌子你不给人坐?”她不解地问。
“因为这是特地留给我兄弟的。”掌柜好像这会儿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你是哪条道上的?以前没见过。”
“大哥,这手铐是……”从邻桌围过来的一名大个子,愕然指着唐冀的手问。
怎么他也是这坏家伙的拜把?十二少隐隐觉得有祸事要临头了。
唐冀横了十二少一眼,面带讥诮地:“你们猜呢?什么样的人会被我用手铐铐住,不怕累赘地大街小巷带着到处跑?”
“不用猜了,那他肯定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不对不对,看这老家伙两眼水蒙蒙,黑珠子滴溜乱转,八成是个丧心病狂的老婬棍。”
“有道理,有道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全没句好话,把十二少激得火冒三丈,“啪”的一掌击向桌面,摆出十足的官架子。
“瞎了你们的狗眼,我乃是大内侍卫江愁眠,谁要敢再出言莽撞,休怪我下手狠毒。”
众人一愣,因她这几句话纷纷陷入短暂岑寂,相顾愕然又模不着头绪地张大嘴巴,硬是不知接口说什么好。
“怕了吧?”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却引来哄堂大笑,有的比较夸张的甚至笑岔了气,笑出了两行滑稽的泪水。
“笑什么笑,这有什么好笑的?”她说的明明是实话,为何竟有种谎言被拆穿的窘迫感?
“的确不好笑,这是我生平听过的最幼稚的笑话。”掌柜的做了一个不屑的手势,还弯起手指往她脑袋敲了两下,“大内侍卫?怎不干脆说你是天皇老子?吹牛也不打草稿。”
“可耻哦!”连店小二都瞧她不起。
“你们这些人简直是……”十二少抡起双拳,想给这些有眼无珠的乡野村夫一顿教训,怎奈一手被铐住,丁点招式也使不出来,“喂,你跟他们解释清楚。”
“你是指哪个部分?”唐冀兀自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忙得不亦乐乎,“你撒瞒天大谎,害我差点被乱箭穿心?或者是你使小人招数,将我迷昏,然后乘机从我身上偷走大把银票,结果还是邪不胜正,被我制得死死的这个部分?”
“哎呀,原来你这老不修这么坏!”
“不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十二少真后悔没一刀杀了这满口谎话的王八乌龟蛋。
“得了你,我们唐大哥向来不打诳语。你这样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只没料到坏得这么彻底,真该死唷你。”
十二少非常无辜地遭受连声唾弃,而唐冀却视若无睹地只顾着大口大嚼,边和他的狐群狗党谈谈笑笑。
“就是嘛,那么老了还作奸犯科,有没有点羞耻心啊!”说着居然把原本摆放在十二少面前的酒菜,全数挪往唐冀那儿,连茶也不给喝。
“你们,你们……”如果现在有把刀,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把唐冀捅个七八十刀,以泄心头之火,“不吃了,我要早点歇息,有没有上等的雅房?”
“雅房当然有,但给不给你住,得看咱们大哥的意思。”掌柜的撇着两边嘴角,爱理不理地只知阿谀奉承巴结以及乱拍唐冀的马屁。
十二少一口气冲到嘴底,忽而了悟:“我知道,你们这么怕他,是不是有把柄落人他手中,或者长期受他的欺凌,敢怒不敢言?”
“他说的话你们听得懂吗?”掌柜问。
“不懂。”大家仿佛有志一同,存心和她作对似的。
“怎么不懂?像他这么坏的人,铁定坏得很。狗屁倒灶的事,一个盗匪难不成还会施恩给你们?”胆小之辈,十几个人呐,会打不过唐冀单身一个?十二少铁口直断他绝没有做好事的“慧根”。
“可怜呵,你除了老兮兮,品性不端,手脚不干净之外,居然连脑筋都不管用。恩公这两个字很艰涩吗?别说我这片店,就是我们大伙的命也全是唐大哥从鬼门关给救回来的。要不是他救苦救难,三年前黄河决堤时,我们就统统死光了,哪还能苟活到现在。”
“黄河决堤,圣上不也拨了赈款和米粮?”
“那些赈款被贪官污吏层层剥削,到我们这些难民手中,剩下的还不够吃三餐白米粥。”庄稼汉语气忿忿难平,可见所言不虚。
“怎么可能?”十二少诧异地瞟向唐冀,脑中思绪芜杂,难以作具体的描绘。
在她的认知里,好人与坏人只有一种分别,即是有无犯法。奉公守法的人,应该一切循规蹈矩,不出任何乱子;犯了法的人,就是天生的坏胚子,是无庸置疑地必须接受王法的制裁。但这种非白即黑的认证标准却难以用在唐冀身上。
他一方面可恶至极地打家劫舍,扰乱百姓安宁,公然和朝廷作对;另一方面则慷慨解囊,福泽远被,倍受人们敬爱。
面对一个这样不按牌理出牌,广受争议的人物,她该如何是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是很想杀他,但若是错杀了好人,她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因为我高兴。”大声打了个饱嗝,唐冀心满意足地模模肚皮,笑道,“小二哥,有没热水,让我泡个澡?”被这糟老头烦了一整天,他需要全身放松,睡个好觉。
“泡澡?”十二少失声尖叫,“不可以!”
第七章
掌柜给了一间特级豪华雅房,里头美轮美奂得没天理,还说是唐冀专用的。她虽然“因祸得福”,还是必须另付高额的住宿费,才有“荣幸”陪他躺上一晚。
狈眼看人低的家伙。
十二少憋足了气,心想回到房间再和唐冀一并算总账,怎知店小二速度奇快,俄顷的工夫,已差人端来一只大木桶,并灌注了热气腾腾的水,瞬间令整个雅房烟雾弥漫、氤氲朦胧。
初春的夜里,除了严寒尚有一股恼人的萧瑟。这桶热水让十二少疲惫的身心,一下子变得舒畅而写意,霎时忘了即将到来的危机。
“来吧。”唐冀扯动手铐,边月兑去上衣和鞋袜,“虽然和你这个脏老头共浴,不仅没情调而且无趣得紧,但我大人大量,就暂时不嫌弃你好了。不过咱们先说好,待会儿看到我强健英勇的体魄、卓尔非凡的身量,你只能偷偷羡慕,不准看得发呆,妨碍我洗澡,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