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一口血水吐在地上,他抓起地上的银子,一瘸一拐地走开。
“你?”谢寒萼讶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受到如此对待。
“小姐,你怎么样?”云儿扶起寒萼,紧张地上看下看,“有没有受伤嗄?”
谢寒萼皱起眉,满心委屈:“云儿,我做错什么事?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云儿避开她的目光,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小姐,你不要怪他……在他心里,你这样的富家子弟就是造成他苦难的根源嗄!”
“我?!”
“或许,云儿不该这样说。但是老爷所供给你的衣食玩器,哪一样不是百姓的血汗呢?”
谢寒萼不禁茫然不知所措。
“云儿如果不是被卖到谢府为婢,何来不愁衣食。如今,只怕比他还不如,甚至说不定早已饿死街头。”
“这就是大粱的中都?崇尚佛法的大梁帝国,天子脚下也会饿死人?!”谢寒萼震惊不已,初次了解她所处环境之外的疾苦。
“小姐,你总是说生在士族之家,失去了自由,很不快乐。可是您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的生活呢!”云儿凄然低语,声音里透出一丝怨愤。
谢寒萼苦笑,喟叹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有许多人的心比我苦很多……”
“心!”云儿冷笑,“他们为了能够活下去,劳碌奔波,累也累得半死,却还是不得温饱,哪来的力气哪来的时间去管自己的心呢!”
谢寒萼叹息,只觉心头像压了块大石般郁闷难当……
夜已深沉,谢寒萼却还未入睡。凝望天上闪亮的星辰,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云儿的话。在这样静的夜,许多她从未考虑过的问题困扰着她。
自幼,她就厌恶周围人们荒婬放荡的生活,憎恨隐藏在华丽辉煌之后的阴暗污秽,可她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生活圈之外的世界。对她而言,外面的世界一直是自由,快乐的,而今天,她第一次体会到外面世界的苦难。
云儿没有说错,那个孩子也没有错,贵族宗室确是百姓痛苦的根源,他们荒婬奢侈的生活是加深百姓苦难的祸首。
她站起身,眺望宅院西面稀疏的灯光。
从她居住的红楼可以清楚地看见父亲住的“西安园”,那里依然有灯光。稀疏的灯光虽然比星星近,却令她觉得冰冷,反不如天上星辰来得温和亲切。
她那柔弱的继母曾多次暗示她向父亲道歉,求得原谅。可是她不!她永远都不会向父亲认错,即使所有的人都在谴责她、逼迫她,但只要她认为自己是对的,她就永不低头。
案亲是深知她性格的,因此即使他仍然愤怒,仍然不谅解,却不曾来逼她。
谢寒萼苦笑,坐。她想象得出父亲正在做什么,不是昼夜狂欢就是饮酒作乐。典型的,标准的士族生活,荒婬而放荡……
案亲并不是一个好人!她深知这一点。
他自私、冷漠、奸诈、放荡……他不是一个好男人,也不是一个好丈夫,甚至不是一个好父亲。他的心似乎结着薄冰,虽然不是冷血无情,却也没有丰沛外溢的爱。
但是,谢寒萼知道父亲是爱她的,与大她两岁的雪蕊相比,她似乎得到父亲更多的关注与宠爱。
小时候,雪蕊总是陪着母亲做女红,而她却缠着父亲,跟着他巡视果园田地。父亲自傲的美髯只有她敢碰,只有她骑过父亲的脖颈,像平常父女一样放声欢笑,是父亲给了她快乐的童年。
但岁月使她成人。当她初次懂得悲伤、背叛、痛苦、憎恶……种种成人的痛苦令她失去欢乐,甚至失去了亲热地喊一声“爹”的热情。
她有了知识,有了思想,使她看清父亲的另一张脸孔——隐藏在父爱之外的自私与无情、荒婬与贪婪。看得越清楚,她的心就越痛,她离父亲越来越远,甚至顶撞他、反抗他。父亲却甚少发怒,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甚至有些赞许,有些惋惜……
她记得父亲曾经说过:她如果是个男孩,一定会是很好的谢家继承人。她却反驳:“男孩儿能做的事,我也一样能做!”
她能做!至少,她远比那些纨绔子弟更精明、更勇敢、更能干。可是,罗裙绊住了她的脚,她被训斥要永远记住她是个女人。她真的很不甘心!
她永远无法变成一个男人。但既然她是个女人,她就要活得更精彩。她要让父亲、让所有的男人知道——女人并不是只能忍气吞声,懦弱无助地活着。至少,她绝不会那样活着,她决不会让别人来操纵她自己的命运!
一大清早,谢寒萼就带着云儿出了门。
她典当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亡母留给她当嫁妆的首饰,那是她心爱的母亲留给她最后的纪念。
可是,她仍然把它们典当了,虽然不舍,却不后悔。她总是在想,她在天上的母亲也一定会赞同她这样做。她那温柔的母亲原就是最富爱心的人啊!
云儿紧抱着包裹,万分不舍:“小姐,你真的要把这些钱都捐到那个什么仁堂去?”
“是‘德仁堂’。”谢寒萼笑道,“我把钱捐到“德仁堂”,也算是做了一件积德的善事,而且还可以替爹、替自己、替我们谢家赎罪……
“赎什么罪啊!”云儿低声咕哝,“施粥赠药!哪有那么好的事?我怎么没碰上呢!”
谢寒萼不禁笑道:“你没碰上,可不代表没有……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好人?可别是骗钱的骗子!”
“不,”谢寒萼板起脸,“我相信这些捐来的善款一定会被用到正途上。只要有了钱,就不会再有饿死的人了,像那个孩子也不用再去偷别人的钱了。”
云儿撇了撇嘴,如果她手里有一盆水,她一定要让头脑发热的小姐好好冷静下来。可惜,她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乖乖地跟着小姐。
谢寒萼笑笑,忽然停下脚步,倾耳聆听。
她清清楚楚地听见有歌声传来,豪迈而苍凉……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谢寒萼知道那是北朝的民歌,反映的是北方的游牧生活,草原景色,却没有想到会在南梁的中都建康听到。
那豪迈而苍凉的歌声,就像深秋的狂风扰乱了她平静的心绪,她不禁循声找去。
拌声从“金福酒楼”的二楼传出,谢寒萼急步上了二楼,在众多的客人中一眼就认出了那音调苍凉的歌者。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魁梧的身材,威武的相貌,豪气冲天,神采飞扬,却隐约有历经沧桑的凄凉与阴郁。尽避如此,他仍是极具男子气概的人。
谢寒萼愣愣地看着他,怦然心动。她告诉自己,这个人就是她等待多年的那个人。游侠少年?热血男儿?不管他是什么人,都足以使她交托芳心。
她缓缓地走近,看着他抬起头,向她微笑。谢寒萼不觉也笑起来。
他有一双明亮的眼,温暖而和善,一抹微蓝,如深远辽阔的海洋。微蓝?她一怔,有些述感,他的眼眸竟是海蓝的?!
“你是谁?”她痴痴地,着了魔似地问,几乎吓坏了云儿。
那人却微笑,淡淡地道:“宇文浩。”
“宇文浩?”她低声重复,绽出微笑,“这个名字很好,我喜欢!”
“小……小……”云儿瞪大眼,几乎晕了过去。小姐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大庭广众之下说喜欢一个陌生男子的名字!别人会怎么想?老爷会怎么想?她还要不要嫁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