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没有人。”那孩子的嘴先是不服地噘起,但一看到坐在地上的古淮南煞白的脸时,那股倔强劲便不见了,声音小小地说。
“害我家少主坠马,还敢狡辩?”路延和直起身还想训斥,却被古淮南阻住。
“行了,延和!被一个孩子撞下马已经够丢人啦,还在这儿嚷嚷什么?让他走吧。”说着,他慢慢站起来,被山石刮破的衣袖松垮垮地耷拉在手肘下。
“哎呀,少主您受伤了!”路延和忽然发出惊呼,抬起他的胳膊。
迸淮南低头,看到自己的右手肘破了一大块,正渗着殷红的血,而他的脊背和臀部也在隐隐作痛,不由懊恼地说:“我恐怕真是老了,身子骨这么不经事。”
“二十五岁怎会老?这根本不是少主的责任,是这小子太鲁莽!”路延和狠狠瞪了男孩一眼,小心地为少主清理伤口上的泥沙,却带出更多的血。
男孩发出一声细小的抽气,古淮南听到了,抬头看看他,见他清秀的小脸皱成一团,目露惧意,便笑着安慰道:“你不必害怕,我没怪你。是枣红马胆小,如果今天我骑的是我的蒙古马,那你再怎样也不能把我弄下马背来。”
“你该用马提子。”男孩小声地说。
“什么?”古淮南没听清楚,再问他。
“喏,这个……”男孩侧身,把自己的白马拉过来,指着系在鞍垫、用粗麻编制成的腿带和皮扣。“如果你用这个,就不会摔下马了。”
迸淮南看了看,知道那是胡番用的马提子。
匈奴人长年累月在马背上生活和征伐,为了防止在长距离的奔跑后疲劳无力,也为了让骑马的人保持战斗力,他们在马上增加了这种用牛皮或粗麻制成的腿带,让脚有踩踏的地方。
如此一来,骑者即便双手离开缰绳,仍能安全地留在马背上,也因如此,匈奴铁骑战斗力超强。
他终年走南闯北,当然见过这东西,也曾让人做了一副试用,但装上后感觉不好用,因此丢掉了。
此刻他自然不感兴趣,摇头道:“算了吧,这玩意儿不是谁都会使的。”随即转问男孩。“你是匈奴人吗?”
男孩小脸一沉,双眼冒火地大声说:“不,我是汉人!”
这孩子很有个性,由他身上,古淮南似乎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因此笑道:“别发火,是你刚才骑马的架势和这胡人使的马提子,让我有此一问。”
男孩看他一眼,没再言语,将枣红马的缰绳扔给他。“接着,这是你的马,牠虽然不是蒙古马,但也是匹好马。”
说完,他敏捷地上马,一抖缰绳,策马离去。
“喔,这小子的脾气还挺大的。”古淮南看着消失在山林中的少年惊叹。
路延和则不满地说:“少主太仁慈了,就这么放过他。”
“那还能怎样?人家已经道了歉,马也给咱们牵回来了,我总不能跟一个孩子计较吧?”古淮南安抚他。“走吧,天快黑了,下山找罗爷去!”
***
“来福客栈”是当地最有名的客栈,因此很好找。
掌柜的听说他们要找罗爷,便告诉他们,罗爷包下了北院,可目前暂时不能见客,因为罗爷傍晚在石雕坊被坠落的白石砸折了腿,此刻正由他的搭档帮他接骨治疗。
这消息令古淮南深感震惊和沮丧,但庆幸的是,罗爷生命无虞。
在客栈订了房后,路延和重新替他包扎了手肘上的伤,两人才去大堂吃晚饭。
回房后,路延和睡了,古淮南和衣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脑海里回想着这一个多月来所发生的一切。
九月下旬的一天,他刚刚结束一趟长途运输,带着车队回到庐奴家中;可才进家门,就接到国王传令,要他立刻进宫。
中山王刘胜是他的君王,也是他的朋友。两人结识于十四年前。
那时,刚满十二岁的刘胜被皇父景帝册封为中山王,定居中山国国都庐奴。
一日,童心未泯的国王私自驾车出宫游城,路上因一辆马车挡道而大发脾气,便一箭射入对方车辕。
此举惹怒了对方刚开始随车送货的车主古淮南,十一岁的他二话不说,扬手飞刀,当即割断了刘胜的辔绳。
这等奇耻大辱,岂是大汉皇子所能承受?刘胜跳下马车与他扭打起来。
虽然相差一岁,但古淮南骨骼大,身形高,又自幼习武,自然比长在皇宫的细弱皇子占优势。
就在刘胜将败于古淮南手下时,王宫宿卫队实时赶到,解救了王上,绑缚了竟敢“冒犯王上”的“刁民”古淮南。
此事惊动了全城,“天下杠毂”的大掌柜,亲率族人跪于刘胜脚下为子求情,恳求王上看在古淮南年少无知,是古氏独子的分上饶他不死,今后古氏一族愿为王上做牛做马,以报恩德。
得知此刁蛮少年竟是国王时,古淮南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可是即便被爹娘强压着跪在地上,他仍挺直了脊背,高昂着头。
围观者为他捏了把冷汗,他的爹娘更是恨不得将他的脑袋按于地面,迫他收敛起那桀骜不驯、恐招大祸的脾气。
但刘胜却出人意外地宽恕了他,只命令他以后每日傍晚入宫陪王习武。
两个少年不打不相识,由此成为朋友。
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加,他们之间的友谊与君臣关系更加坚固。
那时古淮南听到王上召唤,自然明白,王上一定遇到了棘手之事,因此没有迟疑,立刻赶往王宫。
爆内,刘胜已等候多时,一见面,便把急召他进宫的事说了个明白。
九月初九,诸侯王按惯例入朝与皇帝共赏茱萸,品酒祈寿。
席间,中山王获赐一套来自异邦的琉璃耳杯,为防意外,他派郎中令率八名侍卫先护宝返宫。
不料护宝队在黑牛山遭遇独眼恶盗王三界拦劫,危急中,郎中令将琉璃耳杯交给一名姓张的侍卫,令他冲出重围护宝回宫,自己则率属下掩护他突围,但终因寡不敌众,负伤倒下。
当他醒来时,发现强盗和坐骑没了,七名属下也全部战死。
他挣扎下山,晕倒在路边,次日被几个山民发现,用牛车送回庐奴城。
数日后,中山王返回王宫,得知此事经过及宝物随张侍卫同时失踪时,大为震怒。
宝物失盗,令他心痛,更令他尊严扫地,而且还有“亵渎君威”之罪嫌,因此他必须找回宝物。
而能胜任此重任者,非古淮南莫属,因为他身处宫门王室之外,行动自然不引人注意,也因他与黑白两道均有来往,却对自己忠心耿耿。
得知此事,古淮南大吃一惊。恶名昭彰的王三界早年横行于太行山一带,被称为“太行一霸”,十年前与另一帮盗贼火拚受伤瞎了一眼,从此销声匿迹,想不到沉寂十年后再次出来作恶。
柄王之令,他不可能拒绝,眼看冬天将至,山里下雪早,雪会把所有可能的证据湮灭殆尽,因此刚回家的他来不及歇口气,便带着副手路延和上路了。
谤据案情,他决定从案发地和张侍卫入手。
可是在黑牛山和张侍卫的老家,他并没有发现新线索,倒不时听到王三界作案的消息,并从一个黑道朋友口中得知,王三界因重出江湖第一战劫了王宫卫队,却毫无所获,还损失了几名手下,于是发誓要向过往商旅“复仇”,如今,许多商贩都不敢再走黑牛山。
这消息令他喜忧参半。喜的是如果此言不虚,那表明琉璃耳杯尚未落入王三界手中,否则狡诈如他,又怎会在风口浪尖上,怀揣稀世珍宝持续在同一地点作案,而不怕官府拘捕或同行觊觎?忧的是,携带宝物的张侍卫究竟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