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和烦恼明显地写在她的脸上,那小脸上的每一道皱褶都拉扯着他的心,让他很想熨平它。而这样的感情冲动,对他来说是非常罕见的。
“你爱你爹爹和青姨吗?”
“他们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当然爱他们。”
“那你愿意看到他们快乐吗?”
“愿意。”这是真心话,每当爹爹或者青姨不开心时,她的心情也会很郁闷。
“那么让他们自己做决定吧。”他劝导她。“他们是孤独的成年人,知道自己要什么。”
小珚不语,望着河水回味着他所说的话,想起自己第一次发现爹爹与青姨亲热时的震惊与厌恶,以及从那以后对两个心中有愧的大人的种种刁难,还有昨晚当她以此要挟他们放她远行时,爹爹和青姨脸上露出的复杂表情……
所有的一切纠缠在心里,她想不通,也弄不懂,沮丧地发出一声不知说过多少次的诅咒:“该死的,他们为何要那样?!”
“不必咒骂,等轮到你时,你会明白原因。”他冷静的声音刺激着她。
“轮到我?”皱眉看着他,她的心情更乱更糟了。索性转开眼谁都不看,空下脑筋什么都不想,她紧抱着曲起的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眺望着晴朗的天空和百舸争游的河面。
谢志宁也不打搅她,从怀里取出一张画在羊皮纸上、不怕水浸的地图,这是一张他早已熟记在心的路线图,是他在何不群的指导下绘制的。这几年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他总是随身携带着这张图,有空就拿出来看上几遍。
图上的每一点、每一线都关系着他此行能否成功,所以他不敢掉以轻心。
“那是什么?”看到画得密密麻麻的图,小珚抛开烦恼凑了过来。
“路线图。”他说:“如果追不上向导,我们就得靠这张图指引了。”
小珚看不懂那张图,转而问:“向导是谁?他为何没有等你?”
“本来我没想要现在就动身,因临时把计划提前了,未能及时告诉他。”谢志宁收起地图,把自己与何不群的友情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择其要点告诉了她,却只字未提自己与长安谢氏黄酒的关系和为何突然提前动身的原因。
“这么说,那位马帮大锅头是走陆路离开杭州的,对吗?”
“没错,是这样。”
“那你不必担心,他比你只早了两日路程,一般情形下,水路比陆路快。马帮驮着货物走不快,我们能赶上他们。”
“但我们这一路去可是逆水行舟啊。”
小珚摇头道:“不碍事,现在正是春汛期,船吃水好,走得不会太慢。”
她的话让谢志宁暗自惊异。“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以为只有你常年在外面走动吗?我也常出外买茶呢。”她得意地对他说。“况且你别忘了,茶铺是汇集各类人物的地方,我可以从不同人的谈天说地中学到很多东西。”
“没敢忘。”他开玩笑般地说,随即又问。“你真的常出门吗?”
“当然。”她声音轻快,眼中不再有阴霾。“小时候,每年收茶旺季,我爹爹和青叔、青姨都带着我去茶山帮忙,长大后,我大多独自外出收集好茶。”
“你去过很多地方?”
“是的,著名的茶山我差不多都去过,还去过长安呢。”
“喜欢长安吗?”他问,发现自己很喜欢这样近近地看着她,听她说话。她率真的语气和灵活的眼神能让人觉得阳光特别美丽,天地特别温暖。
“喜欢,那样繁华的京城谁不喜欢?”小珚称赞着,又补充道:“不过长安城的茶铺过于粗糙,不如江南茶铺有情调。”
“那你何不到长安去开间江南情调的茶铺?”
她立刻开心地说:“也许有一天我会,而且我相信生意一定会很好。”
“我期待着那一天早日到来。”
他的表情十分平淡,可是他注视着她的眼眸深不可测,有种压迫人的力量,每次与他对视,她就觉得呼吸困难。
她转开眼睛,略带羞涩地问:“你真的很喜欢我煮的茶,是吗?”
“是的,很喜欢。”
“那你等着,我去给你煮来。”
她兴致高昂地从他身边的包袱里取出必要的茶具,再取出一只铁盒。
“你知道哪里能找到火吗?”他问。
“当然,我很熟悉船。”她对他笑笑,捧着那堆东西朝船首走去。
看着她灵巧的背影,谢志宁露出满足的笑容。
初见小珚时,他并没有特殊感觉,只是对她的茶艺印象深刻,可是当她为了捍卫她的茶品而怒气腾腾地训斥他、误会他,还想将他赶走时,他对她有了不同的感觉,那感觉太特别了,彷佛是失落已久的珍宝忽然被寻到,有种贯穿全身的欣喜和宽慰。特别是听到她头头是道地说着茶经,看着她轻巧优雅地煮茶时,他的心霍然亮了,这正是适合他的女子,是他的同道人,于是他未经深思就决心把她带走。
毫无疑问的,第一步他成功了。利用她爱茶、渴望品好茶的心理,他以当今最好的步日茶为诱饵,引她上钩,终于将她带离了家,与他结伴探访久负盛名的茶马道。下一步,他将赢得她的芳心。
他知道自己的作法完全不符合礼数,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只要认定的事,他一定会去做,他相信自己的选择和判断绝对没错,小珚是属于他的,因此,他没有理由放走她。
前舱飘来茶香,他从甲板上站起,沿着她刚才走过的路走去。
这是一条运送绸缎布帛到京口去的商船,船主与两个儿子和怀有身孕的妻子以船为家,底舱装货,主舱住人和载客,生活简朴却安适稳定。
当他循着茶香找到炉子时,船主的妻子正边饮着茶汤,边称赞小珚的手艺。看到他来,那个女人连忙挪动笨重的身躯想让座给他,但被小珚拦住。
“大娘无须拘礼,我家大哥只是寻茶来了,这碗茶汤留给你饮用。”她指指女人身前的茶碗,再用眼神示意谢志宁随她离开。
其实根本不用她示意,谢志宁在看到那个女人大月复便便时,就已经停在了船舱口,此刻更是退到了甲板上。
“大娘快生产了,男人还是回避着好。”走回他们暂居的后舱时,她说。
“那当然,昨天租船时主人没说,不然我也不会过去。”
她笑道:“不怪你,是我的茶汤惹麻烦。”
看看她手里的茶壶,他开心地说:“说得没错,你得亲自为我斟茶谢罪。”
“没问题。”
两人说笑着在甲板上坐下。
初春的空气虽然有点凉,但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十分舒服。
日落时,船泊在青龙码头过夜。
船主一家邀请谢志宁和小珚跟他们全家聚在前舱甲板上吃晚餐,那是他家的小儿子用鱼网打来的一堆鱼虾海蚌,饭后小珚为大家煮了茶。
美食加香茶,让每个人都吃得十分满意。
入夜,清风微寒,岸上华灯绽放,与夜泊码头的一盏盏船灯交相辉映,点缀着宁静的夜晚。悠扬的小曲在河面上飘荡,分不清那是岸上的歌女之声,还是河边的渔女低唱,那轻柔婉转的歌喉让夜晚显得更加安详。
月亮悄悄地爬上了天空,谢志宁伫立在船舷边,欣赏着这在长安或北方任何城市都看不到的美丽景色。一幢幢屋舍在远处的岸边招摇地矗立着,那楼阁重檐上吊着的宫灯,就像妖媚女子越是到了夜间越是风情万种,越是蚀骨媚人……
“这里好安静,是吗?”小珚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她站在他身边,近得让他能闻到她身上独特的香味,那是一种混合着茶香和少女体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