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军肃然,听他颁布最后一道王令。“诸将自相缚上双手,不得违令!”
言毕,他策马走到行令官旁,亲自摘下那面跟随他征战三年的王旗,凝视片刻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折断。
“王上!”齐军将士全部下马跪于他身前,啜泣声如悲风般传遍四野。
夕阳余晖将天边那条银色丝带浸染得通红,洹河水跳动著红色的波浪,浸血的大地笼罩在晚霞中,面对一片耀眼刺目的红色,一股苍凉之情充溢于葛荣心中,他知道生命对他来说已经到了尽头,唯一的遗憾只能等待来生再补。
面对同甘共苦、并肩浴血奋战多年的部属和千仇难解的死敌,他慷慨一笑,豪迈地说:“千古疆场自有男儿闯荡,成者为王,败者也荣!我葛荣今日死于此地,不怨天地,不乞鬼神,只求苍天有情,还我来世情爱!”
“大哥!生求同衾,死求同穴——”就在此时,忽然,城楼上传来女子激昂的呼唤,那声音随著清风四处扩散,在这夕阳荒原中更显得凄凉。
众人惊回首,只见一个白色身影拽著传令兵使用的绳索由城墙上跃下,身上的斗篷迎风展开,像一副巨大的翅膀似的护卫著她跌落城下。
“冬雪——”城外的葛荣心胆俱裂,单人独骑冲出齐阵,向城楼奔去。
城楼上的尔朱天宝几乎与葛荣同时出声。“冬雪,回来!”
然而,冬雪心中只有一个人,其他的事全不在心间。
“杀死他!”看著他们无视他的存在、不惧生命危险地跑向彼此,尔朱天宝全然失去了理智。
霎时,城楼上箭弩齐发。
梆荣挥剑力挡迎面而来的飞箭,可他胯下战马身中多箭后扑倒在地。
“大哥——”冬雪见他摔落马下,不由惊叫,无惧流矢地向他扑来。飞矢射中无钟甲护身的她,她踉舱地跌进他的怀里。
“冬雪……”葛荣展开双臂抱住她,渴望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射向她的流矢。
“停!”看到冬雪雪白的裘衣被鲜血染红,尔朱天宝厉声大喝,飞箭即止。
梆荣的黑色征衣早已被鲜血浸透,但他毫不在意,他用尽全身的力量紧紧抱著她,仿彿世上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她从他身边带走。
“冬雪!”他依依不舍地呼唤著她,抹去她嘴角的鲜血,注视著她的双眼燃烧著一簇来自灵魂深处的爱之火。他们的目光胶著在一起,他的神情胜过千言万语,向她倾诉著他永远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爱恋与渴望。生命正在流逝,他重复著对天地神灵许下的祈愿,“天若有情,定还我们一世情爱!”
“天若有情……”冬雪充满泪水的眼睛深情地凝视著他——这个她深爱的男人,口中溢出更多的血。
“冬雪……我的爱……我们再也不分开!”他的目光凝固在她苍白的脸上,眼神逐渐涣散。
“你、我……不分开!”冬雪含泪呼应,更紧地依偎著他。
他们的血流在一起,泪融为一体,紧紧拥抱著彼此,倒在血染的土地上。
兵戈沉寂,战鼓无声,清风低吟,洹河呜咽,似血残阳消失在暮色里……
谁说苍天无情?无奈天若有情天亦老!
“大将军,他们死了!”
城楼上,高欢跪在呆若木鸡的尔朱天宝身前,双手呈上了葛荣从不离身的宝剑和冬雪自幼戴著的赐名玉牒。
死了?!尔朱天宝浑身一震。
他生命中最绚丽的花儿凋谢了!
他内心的一种永远也无法满足了,他的心再也不能完整!
一把夺过那只洁白的玉牒,将它紧紧贴在胸前,他屹立在城楼上,望著城下他钟爱一生的女人寂然无声地躺在血泊中,心似刀绞,怆然泪下。
“冬雪——还我冬雪!”
他忽然往前一扑,仰头发出如狼嚎般的凄厉惨叫,那万念俱灰的嚎叫穿云破雾久久地回响在地平线上。
“大将军,不可!”见他全身大半探出城楼,高欢上前一把拉住他。
他虚弱地趴在城垛上喘息,然而转眼间,又昂起头来,拍壁大骂。“贱人!你辜负了我!”
面对几近疯狂的他,所有的人都不敢靠近。
“你辜负了我!奔负了我——”
他十指紧扣著城墙,吼声犹如濒临死亡的野兽般凶狠而绝望,就在士兵们担心他会发狂时,他忽然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身子一软,跪倒在地,捶地大叫。
“把他们扔进河里,不得入土,不准立碑,永远不许提起她!”
当晚,高欢带著两个刚受降的齐军将领——独孤如愿和宇文泰,将齐王葛荣和他的爱妃尔朱冬雪的尸体放入一艘木船中,带到洹河深处抛下。
从此,没有人再提起他们。
数日后,北魏史官终于在尔朱天宝的口述下,记录了这段历史——
“葛荣,北魏鲜卑族人氏,始为怀朔镇将,孝昌二年悖逆朝廷,犯上作乱,聚众起事,自号天子,建伪齐。杀朝廷命官,戮皇族子嗣,掳朝廷子民,篡王朝。于武泰元年五月,被平北大将车尔朱天宝斩于相州……”
历时三年的齐国,随著齐王在相州之战的死亡而走出了历史。
因灭齐有功,平北大将军尔朱天宝备受荣宠,不仅受封北魏天柱大将军,拥有北魏最强大的军事力量,还被加封为太原王,食邑二万户。
他功盖当朝,无人能及,手中权力更胜以往,个性也愈趋专横跋扈。仅仅三个月后,他发动了河阴之变,将当时掌握朝廷实权的胡太后和小皇帝扔入黄河淹死,另立傀儡皇帝,从此北魏政权实际落入了他的手中。
然而,他一呼百应,杀千毁万,终不能平满月复的遗憾;夜夜笙歌,醉生梦死,终难消忧郁的情怀。在冬雪死后的第二年,一天清晨,他被侍卫发现衣著整齐、神态安详地死在自己的卧榻上,胸口插著锋利的刀。
对于他的死因,天下震惊,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是被惧怕他篡位的北魏孝庄帝亲手杀死的,可是小皇帝真有那样的能耐和胆量刺杀权倾一时的北魏大丞相吗?而身为大将军的他又怎会毫不挣扎反抗,平静地接受刺客的利刃入心?
没有人能回答。
于是,又有人说,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因为他的心早已随冬雪去了。
然而,无论说法怎样,历史上的一代枭雄就这样死了!
尾声
许多年后,在艾不盖河畔僻静的村落里,住著一对恩爱无比的夫妻和他们的儿女。这里没有战争,没有阴险狡诈的权力斗争。他们男耕女织,过著平静而快乐的生活。
而此刻,无论是尔朱氏,还是齐王朝早已淡出人们的记忆,成为历史的陈迹。
“大哥,当我们白发苍苍时,依然会像今天这么相爱吗?”深夜,当美妙醉人的激情平息后,美丽的妻子依偎在夫君怀里娇俏地问。
“会的,一世太短,苍天有情,定会让我们来生再相爱!”
他亲吻她面颊上淡淡的伤疤,柔柔地带给她永远不会改变的欣喜。
“大哥,因为我,你失去了王位和权势,你会怨我吗?”
“我或许从来就没有得到过王位,可是,冬雪,我得到了、而且是永远得到了我最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她攀上他强壮的肩,期待地问。
他抱著她转身,让她平躺在自己身上,情意绵绵吻著她柔软红艳的嘴。“安宁的生活,平静的心情,可爱的孩子……”
他说一句亲一下,最后用炽热的吻封住了她因为期待而微启的小嘴。
如同以往一样,夫君火热的唇立刻将她带入了忘我的境界,过了许久,她才发现自己并没听到最想要的答案,她费力地移开嘴,气喘吁吁地问:“还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