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的时间,纪恒光也跟其他观光客一样,拜访了各个博物馆与美术馆,当然还少不了观察各式各样的建筑风格,这也是她到每一个国家所必做的。
今天,她在市场综合剧院欣赏了各种街头表演后,就来到这个咖啡座休息,喝杯咖啡。眼前就是充满活力的城市人群,在这样有活力的地方,她好像也跟著有活力了起来。
只是,最近越发严重的、胸口这涨痛的思念是什么呢?
已经两年了啊……
她从没有离家这么久过,头一次明白什么是乡愁。但是她问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吗?她没有答案。时间已经沉淀了她所有的激动、所有的情感。但她仍努力地、一点一滴地,修复自己。
她有时独自旅行,有时探访朋友,归功于高中至大学时代自助旅行的频繁,她的朋友遍及世界各地,但是这次她却没能再多交朋友了。
呼吸著优闲的空气,想起以前的自己似乎总是忙碌的,以前的纪恒光总是锲而不舍地要去达成某些目标,不管是为他人,还是为自己,她总是鞭策著自己去完成一些似乎非完成不可的事,从未拥有过如此优闲的时光。现在想起来,有什么事是非做不可的呢?
虽然以前的她也很安于那样的生活,她一直是个乖孩子,努力生活得充实、有意义,从没想过像现在这样做个闲人,四处晃荡。可能这就是她所缺少的吧,放自己一个假,只是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
以前她喜欢热闹,也安于热闹,在人群里悠游自在,现在却变得喜欢独处了。
深深呼出一口气。
两年前她的确被伤得很深,深到现在她即使笑著,也无法开怀。但是她仍然给自己一个笑容,不管多难过的事,总是要过去的。
或许是释怀,或许是麻木也罢--当初的激动、愤恨、难过已不复存。
她露出淡淡笑容。未觉一旁有人注视著她,投以赞赏的眼光。
眉间藏著忧郁,唇角又含著释然--不只美,而且是耐人寻味的女子。她的神情,令人不由自主想要捕捉下来。
“请问,可以让我拍张照片吗?”
听到有人对她说话,纪恒光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对她发话的是一个年轻的摄影师。
“对不起,我拒绝。”直觉地,她阻止了别人窥视她的内心世界。摄影师都是很敏锐的。
“真可惜。”
“抱歉。”见他仍带著笑,不以为忤,她只好对他说声抱歉。
“不,是我太唐突了。”摄影师于是走开。
这两年来,她总是习惯把自己隐藏在不受注意的角落,隐身在人群里,一个人默默地调整自己的心情。拒绝这样敏锐的窥视是理所当然的,即使以前的她绝不会放过与艺术家结交的机会。
惊觉自己的冷漠与拒绝,仍令她动摇。她是何时开始像这样隐藏自己的?以前的她总是坦荡而无所畏惧。她是否已经失去了交朋友的热情,也失去了与人坦诚相待的勇气了?
走开的摄影师仍然坐在路旁的栏杆上,注视著来来往往的人群,不过并没有再捕捉任何一幅景象,也没有趁她不注意时偷拍她。是个有职业道德的摄影师,纪恒光心中赞许。
她从椅子上站起,走向摄影师。
“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纪恒光提出邀请。
“好啊。”他爽快地答应了。
看他拿著照相机、专注的双眼,她忍不住问道:“拍照好玩吗?”
他状似不经心地反问了一句:“生活好玩吗?”
并没有直接回答她,摄影师只用一个简单的问句让她明白他对摄影的态度--生活不是用来玩的,他的摄影也不是。
“不好玩。”见他没有因她这个外行人无礼的问话而不悦,纪恒光很刻意地摇头答道。这个人,挺特别的。
她的反应让他笑了。
“你不是南非人吧?”他的口音不同于南非英语。
“我是美国人。”
“嗯。”
见她一副早在意料之中的样子,他煞有其事地对她道歉。“真抱歉,到处都是美国人。”
他幽默的话语令她莞尔。
“为什么到这里呢?”她随口一问,却好像牵动了什么。
斜照的夕阳仍然刺眼,他眯起眼看向夕阳的方向。
浅褐色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浅,轻飘飘地仿佛可以被阳光穿透,白种人不曾刻意晒黑的白皮肤,身上穿著白T-Shirt和浅蓝色的牛仔裤,还有著一双澄澈透明的蓝眼睛。
他有一种特殊的、透明的气质。
“为了逃避心爱的人。”
纪恒光一楞。他是在说她?难道她这么容易被看穿?又或者只是他们有著相同的心事?
唉,这个陌生人啊,竟轻易地刺到了她的痛处。
“开玩笑的。”摄影师改口道:“只是为了工作。”
他的身上并没有什么重装备,但是她好像轻易就确定他是个摄影师,而不是拍照的观光客。一定是因为他看著相机的眼神。
一阵风迎面吹来,吹拂起他的头发,他眯起眼,转向她的方向,与右眼对比下,他的左眼一点也没有转动。
“你发现了。”
他唇角的笑没有改变。
“是假的。”他敲敲自己左边眼侧。
她刚刚会邀他过来,就是被他看著人群的那双眼吸引了注意力。不!是那只眼--虽然他的左眼颜色已经和右眼相当接近,但还是有些微不同。
那么漂亮的蓝眼睛……
看他自然的态度,一定已经习惯人家同情的眼神。她知道自己不该表现出怅然,那毕竟太失礼,现在才转变态度答应他的要求也一样,但她还是忍不住--
“如果我现在请你拍我,你该不会拒绝吧?”她爽朗地问道:心中却是忐忑。
“荣幸之至。”摄影师一口答应了。
他以各个角度对著她按下了数次快门之后,纪恒光再提议。
“我们可以合照吗?”
“好啊。”
于是两个人又合照了几张。
“照片洗好,该寄到哪里给你?”
纪恒光翻找皮包,拿出一张名片交给他。
摄影师也拿出名片,与她交换。
“有空到台湾玩,Gabriel。”纪恒光月兑口而出,她一向这样邀请朋友。
“台湾?”他看了看名片。Sunny,在心中默念。
对台湾他似乎并不陌生。
“OK,Sunny。”他承诺道。
然后两人道别。
灿烂的阳光渐渐隐逝。她也该回去了,Petra早警告过她,天黑以后不要一个人独行,在这座大城市里也有不少扒手与抢匪,并不是那么安全的。
到现在她才发觉,刚刚不经考虑就邀他到台湾玩,名片上印的也都是她台湾的联络处……这两年来她还没给过人名片呢。如果他真的去了,而她又不在的话,该怎么办呢?
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摄影师--
用他仅剩的一只眼看著世界,捕捉他眼中独一无二的美丽。
这世上充满著许多虽然不被命运善待,仍然执著而坚毅的人。从她让他拍照那一刻起--她心中冷硬的角落好像也开始融化……
漫无目的的流浪生活,总不能一直继续下去的。
因为Petra的热情,纪恒光比预定的多留了几日。
“急什么呢?”Petra说。
她也不知道啊。
在机场大厅里,纪恒光等待著登机。
她告诉Petra不要来送她,她想独自上路。她总是不要朋友来送她,在机场里,她想要一个人。
这两年来她不曾间断过寄明信片回家,不过总在她离开前往下一站之前,所以家人朋友们知道她去过哪里,却不会知道她接下来的目的地。连她自己都在寄出明信片以后,才开始考虑下一站停留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