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仰,他枕借属于云瑛的枕,淡淡细细的幽香,钻入他的鼻息。
他知晓这幽幽清香的气息,是云瑛寤寐所残留的余韵,他不想起身,不愿复拥凄清的空气。
夜半,一阵冷风袭体,潮生起身欲关上窗门,不意发现好像有人在外。
是谁?
他不禁好奇,寻着??声息找去,意外的发现一个人——云瑛?!
他见她不知在烧什么东西,开口询问:
“你在烧什么?”
云瑛抬起脸,一双眼深深的敛着,幽幽道来:
“我在烧什么对你而言也不重要,你问个什么啊。”
潮生一个箭步上前,突地攒紧她手。
“你为什么……不像你了?”
“我不懂你说什么,我就是我啊。”
他不要她这般冷漠,好像他们只是陌路人般的生分。
潮生急切的抢过剩余未火化的一叠物事,这才看明白了。那是一笺笺的诗篇,仿佛远古的绝响。
“为什么要烧这些?”
云瑛水灵美眸淡淡扫掠他一眼,扯抹轻笑。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潮生觉得她好空洞,那恍若不存的气质,令他猛然想将她握在手中,才能确定她是否真切的立在面前。
他探手欲持她纤纤素手,不料,她比他闪得更快。
待他再抬眼看她,他们已分处小径的这头与那头!
“云瑛,云瑛,云……”
潮生猛地惊醒。是梦!他捂住唇,想起自己在醒来的瞬间口中喊的是谁的名。
是……云瑛。
***
隆冬十二月,江南第一场雪翩翩翻飞。
云瑛怎么都没想到何以会弄得自己一身腥,仿佛与自身原先所冀求的渐行渐远。她怎么不明白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龃龉于时日消磨中有着改变,虽是那般的幽微,但是,它是存在的!
立于一名曰“踏雪寻梅”的优雅庭阁前,云瑛望着未大明的天际,怡然一笑,转身入庭。她麻利的升个火,在煮水的同时,放烹茗的器具与拣选茶叶。
此处位于一大片梅林中,放眼看去,似一片无尽处的梅林雪海!这幽境,早在昨儿个她便探查过了,至今仍难忘乍到此地的震慑——源于这满山坞的清冷气韵,及淡淡悬浮的蕴借寒香。
眼光调寄庭外,梅枝闪烁耀目光采,天已透亮,只见晶亮霜雪覆于梅树傲骨,一时之间,云瑛心绪盈满喜乐,因这白色一片的香雪海。
跃出庭外,云瑛随手捡起地面的一枝梅枝,轻巧上跃,梅枝挥舞,拂下纷纷梅雪。枝头沉雪仿佛落英翩然,形成一副瑞雪降临的景致。
她像个顽皮的孩子,捧着青花瓷瓮接着降落梅梢的雪花。好一会儿,如愿的收集满满一罐的晶莹雪。
她仔细将瓮口实实密封,好为髑存。融梅上的沉雪经由封触,历年越久,越发甘美。
南宋文人辛弃疾有诗云:细雪茶经煮香雪。所谓香雪云云,指的便是梅花上的积雪;再加上蟠香寺的梅坞,素有“香雪海”的美名,所以此处的沉雪自非他处可比拟。
云瑛合上眼睫,迎和飒寒疾风,领受这何其广却又何其渺小的天地。
宽阔似迢迢无尽处的翰海,却又微渺若三千世界的一角,涵容了一切——有山、有水、有人间、有……烟火情缘。
云瑛在雪地划过一道涟漪,款摆如一片飘零花,独舞宇宙之间。她恣意纵情的挥舞衫袖,卷起阵阵梅花拂雪乱,旋转旋转,强烈的晕眩,抽离了一切。
她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一颗不能规范轨迹的流星。
去吧,去吧,再没有牵系,再没有羁绊,只欲乘风而去。
两个箭步外的一株梅树后,隐约可见一人影,一个玄色身形似生根般的文风不动。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又巧合的与她独处同个时空中,他不能自己的倾醉于她举手投足间挥霍流泄的光华。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又非心热情切的人间女儿,而是他未曾闻过的生命落款——清畅悠扬的迦陵纶音。
云瑛任性的以足为笔,圈绘出一朵又一朵娉婷菡萏,俯瞰自己的杰作,她笑了,笑得自在畅意、肆无忌惮。因陡然止步,一个不稳,她俯身醉卧雪地,以掌覆脸。好久没那么放松了!
透过细细指缝,丝丝冬阳筛过梅影,揭开手,眼帘倒映着一张含笑的俊脸。
“你在做什么啊?云姐,躺在冷冰冰的雪地上很有趣吗?”
云瑛见是程然生,开心的怡然微笑。
“帮个忙,扶我一把吧。”
然生欣然从命,拉着她手一把站起。
云瑛拍了拍身上的雪,满眼狐疑的瞅着他直瞧。
“我说你这富贵闲人怎么会在这儿?”
“谁要我一回府便想同姐姐你挑灯夜话,不见你在府,那我自是一刻也待不住啦!这一处一处寻啊觅的,总算得见云姐。”
云瑛一脸不信。“你啊,说话总喜欢多几分虚头。”
“不假不假……我岂敢有假呢。”然生俊眸转啊转。
“哦,是吗?真若子期所说,你怎么出现得真是时候啊?”
“念及云姐,兴之所至,便步及此,想来是咱们心有灵犀。”
“就不知道这担心是否由衷?”云瑛说来似笑非笑。
然生爽朗一笑。“再真不过了!否则岂能让我在这浩瀚的香雪海中找到你呢。”
云瑛唇边一抹轻笑,秋波流慧的直瞅着然生,揶揄道:
“你是寻了……可为什么不爽快现身相见呢?偏生躲在一旁偷瞧。”
“就怕扰了姐姐的好兴致。”
“哼,言不尽意,最坏的家伙才这样。”云瑛睨他一眼,口角笑意难掩。
然生深深一揖,语带恭谨的道:
“小弟只有恭敬不如从命喽!”一面说,一面顺着余光,往身后两箭步的一株梅树偷觑,然生闷笑在心。就不信“他”置若罔闻!
待再回神转顾云瑛,只见她正取饼堡熟的水,意态自得的注水于壶中。她不轻忽每一个环节,但于谨慎外,还有分行云流水的潇洒。
“你尝尝吧。”
眼前多了一只碧晃晃的茶杯,云瑛微笑的看着他。
“不用担心,我的茶没毒的。”
然生接过茶杯。“真是受宠若惊,我今儿个真不知走的啥好运。”
然生将杯子凑近鼻端,让这馥郁茶香将他缓缓圈绕。光这茶香便叫人销魂,更遑论啜饮后的滋味儿了。
“比之暮霞呢?比之你那好二哥呢?”
“我说嘛……若没这么样灵巧人儿、这样的灵巧心思、这样的巧手,又这般恰到好处的火候,不能成就这样摄人心魄的幽幽香韵。”
他摇头晃脑的一边称赞,一边踱步来到云瑛身畔,定定的直望向她,眼底是一片煦煦春风。
“说得这般谄媚!迸云:巧言令色,鲜矣仁。”云瑛撇唇,水眸却是盈盈笑意。
两人烹茶观雪,言笑晏晏。飕飕寒栗冬风席卷而过,云瑛瑟然一缩,然生看在眼底,忙卸下自己身上所覆的貂皮大氅,转披挂在云瑛肩头。
然生又不禁朝左后方偷瞄。就不知道“他”目睹这一幕情状,会做如是想?
云瑛回过颈项,恰好与然生四目相对,从他带笑的眼中看出些许玩味,不由好奇,微微一笑。“何时变得如此知情解意呢?这么没事献殷勤。”
然生拾起落在她肩头的梅瓣,与云瑛形成暧昧的姿态,扬抹轻笑。
“就当是我喝茶的茶资吧。”
云瑛似笑非笑的侧瞅他一眼,把玩着袍裘的带子,凉凉的道:
“得了,早知你心中看我是这么刻薄哩!”
然生笑嘻嘻的凑嘴覆耳:“可是大大的冤枉呢!”
云瑛趁势转手去拧他耳。“你这疲懒家伙,还说我冤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