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随口一出,便已和韵章成,孙尚仁不禁折服。
“原来,江东才子的美称果真名不虚传!”
李军呵呵笑道:
“诗虽吟贺得好,却不好唱,不免冷落翠袖红巾啦!”
“这有什么问题呢?子湘素以词闻名,怎能不趁今日作几首以酬李老。”刑部郎官刘冀替李军解疑。
众歌姬巴不得在名士前一逞歌技,忙命乐宫接管调琴。孙尚仁笑道:
“今日以李老为尊,所以由李老先点曲。”
文毓平抢白:
“自然是点这一曲‘桃李嫁东风——一丛花令’。”
此语一出,不仅在座朝臣、名士哈哈大笑,就连一旁歌姬也不禁掩口。
“原该如此!还是子师转得快,李老临老人花丛,非此曲不能传神。”说这话的乃是礼部詹事府主事,亦是名列京城四杰之一的唐显之。
陆风恒击节道:
“好,就。伤春怀远几时穷。这一曲最为贴切。”
文毓平笑道:
“有美选曲选得好,也得有人唱得好,而这一曲非由曼娘来唱不可。”
曼娘名为王曼容,乃是万历年间的京城名妓,素来士人皆称她曼娘。
曼娘盈盈向前。
“曼娘偶感风寒,恐有辱诸位清听,曼娘这便荐人自代如何?”
文毓平不禁面露失望,叹道:
“这可有谁能代替曼娘?”
曼娘微笑欠身。
“是我身边新来的小泵娘,名唤斌儿。新近学得其词,雏凤声清,自当能邀赏于众位大人。”
“当真?”
曼娘笑着斟满一杯酒。
“若大人听了仍有微词,曼娘愿当筵领罚。”
文毓平哈哈一笑。
“好,若真不逊曼娘,这杯便由我来喝。”
曼娘引一位小拌姬出来,众人直盯着她瞧,就见这小姬女只盈盈十三、四年纪,容颜之美,让人不由惊艳;未施脂粉的秀脸,只堪以明艳无俦形容。
这小姬女端凝沉静的侧身立在曼娘身后。
“斌儿,你放胆唱便成,那酒总要敬了文大人才是。”曼娘笑着交代。
斌儿一启唇,顿时满座宾客鸦雀无声,一曲“一丛花令”字字入耳:
“伤春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
“离愁正恁牵丝乱,更南陌,飞絮蒙蒙。
“归期渐远,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桥通。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新月帘栊。
“沉恨细思,不如桃李,犹解嫁东风。”
一曲既终,良久,众人才自袅袅清音中清醒。李军率先喝采,孙尚仁举杯便去灌文毓平。
“这一杯是逃不了,子师,你就快喝吧。”
文毓平痛快的仰头,一饮而尽,转而命人看赏予那位小拌姬。
那名唤斌儿的歌姬并没有兴高采烈的上前接受赏赐,只是又退回曼娘身后,不发一语。
众人再望向那小拌姬,直觉得她貌美不可方物。数年后,为三海增色定是此妹,虽现下她年岁尚稚,但已是绝美佳人胚子是不容置疑!
***
席前还正热闹着,潮生因不擅饮,有些头昏,便走到廊外舒散一下酒气。
“水云榭”立于中海,以水云奇景闻名,此亭因为云霞倒映,如立湖水云雾间而得名。著名的燕京八景之一——“太液秋风”石碑就立于亭中。
天上繁星皓月,湖水潋滟波光,清风拂来,酒后的燥热便得以消退几分。逃席而出,潮生独自享受西海风光,不自禁心中怡然。
潮生忆起清明时节,阖家同游太湖,当时正值烟雨迷蒙季节,身畔还回荡着芊茴的轻颦浅笑,而今,却人事俱非!潮生本因良辰美景而愉悦的心,转复怅惘。
“程爵爷。”一清冷的声音惊动了他。
潮生回首端视来者。原来是翰林院编修陆风恒。
潮生朝他微笑颔首。
“陆编修,你也出来透气儿?”
陆风恒面对着水中月,只觉那邻邻流波,使月色如皎的光华恍若虚幻,陆风恒状似随意的笑语:
“是啊,里头闷得紧,哪及得上外头夜凉如水的舒适。
“程爵爷年纪虽轻,却深受朝廷仰仗,官拜织造,封一等子爵,另又为江南名士,文才斐然;兼之有宋玉俊容,玉树临风之姿,岂不为许多姑娘芳心暗许的意中人。”
陆风恒说来如话家常,但潮生不禁存疑:这不太对劲,他似乎……话中有话?
潮生连忙抱拳摇首。
“陆兄谬赞了。若论文才,有谁比得过当今的状元郎呢!子湘不才,不敢当陆兄这般溢美之词,再说,程某已有妻眷,与风花雪月再没干系。”
陆风恒转而笑问:
“倒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这般幸运?”
潮生听这陆风恒言语句句都是在吹捧自己,可是,他却感不到一丝阿谀奉承的味道,有的倒是几分刺探!
潮生虽怀疑陆风恒动机,皮相上仍是维持一派的儒雅气度。
“陆兄这话可说错了,拙前乃是京城名门闺秀,说到底,还是小弟幸运才得以雀屏中选。”
“瞧爵爷所言,尊夫人是哪家的大小姐?”
“拙荆乃是京城陆侍郎的三千金。”
陆风恒沉吟好半晌,才开口道:
“咦?这陆三小姐本不是许婚予前程织造长公子吗?若在下没有弄错,程爵爷好像是行二吧。”
潮生眯起俊眸斜睨陆风恒。这家伙连大哥的事都一清二楚,那又何必装假呢?他到底是谁?
面对潮生森寒迫人的逼视,陆风恒犹是神色自若。光凭此点,潮生就能评断,这陆风恒定非常人!
“拙荆本与家兄有婚姻之约,但后来基于些微因素,反促成我与内人的一段姻缘。”潮生口吻淡漠,隐含提防之意。
“有道是姻缘天定,程爵爷合该得此如花美眷。”陆风恒倒聪明,他察觉潮生话意冷淡,便不再追问。
潮生找碴似的反诘:
“陆已更是开玩笑了,你怎知拙荆美貌?难道你见过?”
陆风恒不恼,反呵呵笑道:
“尊夫人的美貌在京城可是众所皆知!陆家大小姐是京城第一朵名花,贤名远播,以美慧见长;三小姐则是秀美绝伦,温柔婉约。而程爵爷的娇妻不正是那位陆家三小姐么。”
潮生皮笑肉不笑的婉谢道:“多谢!”
话才月兑口,闪过一个疑问——陆风恒也是姓陆,难道他会与陆培元有点渊源?不会这么凑巧吧!
潮生存心试他,凉凉的抛了句:
“陆编修亦姓陆,没请教是否与在下泰山丈人有点关系?”问得开门见山,潮生就是要目睹他的反应。
陆风恒但笑不语,没表示。
潮生瞧他态度暧昧,心里猜想这陆风恒八九不离十与陆培元有点瓜葛。
饼了良久,陆风恒转个话题,悠然吟诵: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潮生笑睇着揶揄:
“好大的志向,咱们状元郎的宏愿叫人不敢小觑。”
“此乃刘邦所作的大风歌,当然这种改朝换代之事,在下是不敢的,只是古今多少人俱前仆后继的思慕登上大宝,这原因,终于让人明白了!”陆风恒眼光苍茫,有着淡淡倦意。
潮生知道他还有后续,遂不开口,等看陆风恒接着卖啥膏药。
“程爵爷可曾亲游过恒山?”
潮生不知道他为何将话岔到这儿,微微一笑。
“未曾,但对北岳恒山闻名遐迩的悬空寺神往之至。”这话倒也不假。
“恒山在北宋年间,曾由杨老令公扼守三关,镇兵于恒山,此处原本便是兵家必争的要塞。初临恒山,乍见悬空古寺,只觉鬼斧神工,惊诧先人的毅力;而后于悬空寺飞澜上观望那沿山所筑的五百里山道,回头再瞧悬空寺,便觉渺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