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
“你又没想到?你又不知道?”玉烟轻笑两声,随手抓把棋子甩到湖里,一阵黑白交错的急雨,惊得鱼儿四散。行蕴又惊又羞,直直瞪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是窥得天地玄机的天人,真正的“天子”,皇帝在他面前还要俯身祈祷跪拜。也许,最初的最初,从经行寺西配殿相遇的那一刻,一切就早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那时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桃花劫,桃花债。
小莲的死让自己明白了一半,如今才悟得另一半。
他是她的桃花劫,所以,他贝她一笔桃花债。
原来还是一场赌局——他们都赌上了自己的真心。满盘局势,他们各自只看清半局,只有这个赌局外的旁观者看清了一切,左帮右补,指点江山。
“行蕴,那日我带你去找小莲时曾说过,生路没有,死门却有一条。如今这死门还未过呢。你若想重新赢得她的心,必得过这死门,你还想去吗?”
当然想当然想。行蕴内心狂喊着,突然给玉烟跪下,俯身便磕头,声声带响。
“先生!我只要去见她。我不要她再因为我的无知,再被我害死。只要她活着,只要她以后可以开心地活着,我怎样都无所谓了。只要她能够知道我的心……足够了……那就足够了……”
玉烟扶起他,为他整了整衣冠。
这一段孽缘牵牵扯扯了二十多年,多苦少乐,连他这看的人都嫌累了。他叹口气,从后推了行蕴一把。小飞早现出本相,接住他冲天飞起。
待他们飞远了,玉烟才踩云彩追上去。
这次行蕴已经驾轻就熟了,不再惊魂未定地四顾。到得探海石,只等磷光一现,二话不说便跳下去。
如坠五里云雾,晕头转向飞了一通,再睁眼已来到一处黑乎乎的岩洞。潮湿深邃,前后都望不到边际。再仔细听听,洞的一边有潺潺流水声。往发出水声的方向走,沿途有一些磷光闪烁的枯骨,大大小小全不似人形。有些还是新死的,余血未干。
“先生!”行蕴唤前面的玉烟,回音在岩壁上撞来撞去,碎成一片片,先生……先生……
玉烟回过身,眯起眼笑,“你怕了?”
“不!我……直想知道,这是哪里?这些枯骨又是……”
玉烟瞟了眼四周枯骨,冷笑道:“这里可是佛界不为人知的通道呢!”
“……”
“哼!这些枯骨都是私自闯入的妖魔鬼怪,道行不够,无力深入,只好成了看洞夜叉的粮食。”
夜叉?!行蕴猛然想起摩罗显身原形后的狰狞面目,暗自打了一个冷战。
“现在、现在洞里也有夜叉守候吗?”
玉烟点点头,忽然停下来。
远处的黑幕中,幽幽显出两点红灯,乘风飞速掠近,风里隐隐飘来腥臭气,令人作呕。
渐渐近得身来,是个长了翅膀的飞天夜叉,那双红灯原来是它的眼睛!黑漆漆地也看不出颜色,只觉面目狰狞,浑身散发出腐血烂肉的冲天臭气。
行蕴惊呆立于原地,猛咽口水——都说西方极乐净土,原来这净土竟比不上妖魔混居的自在天花海!
玉烟随手念了一个瞌睡咒抛过去,那夜叉正欲飞身扑上,突然被紫色的咒语砸中,申吟两声便倒地大睡起来。
“先生……小莲她……”
“你担心她?”玉烟不在意地笑,“这些夜叉过去与她都有交情,而且,即便真打起来他们也占不了半点便宜。”
他们?
原来这里……
迷宫般的洞里藏了大大小小十几号夜叉,有满身臭气自甘堕落的老看守,也有新近被贬来的新成员,一一被玉烟的瞌睡咒缠住,做他们飞黄腾达的黄粱美梦去了。
洞里的水声是条小溪,不知从何处穿过洞口流进来。洞口不大,刚够两个人比肩通过,边上摆了一只几案,上面放了笔墨纸砚,一个老和尚席地而坐,两只脚软塌塌地像是瘫了,连上半身也瘫趴在案前,一动不动。
死了?睡着了?抑或睡死过去?
他似乎没死,只是睡着了,佝偻高耸的背脊,随着喘息轻轻起伏,似座孤独绝望的小山。光秃秃无半丝寄托。
这里怎么会有个和尚呢?是人吗?
行蕴轻轻绕到前面,就着洞外的光亮,浮扁掠影瞟了一眼——那老和尚正好醒来,对上这无心一瞥。
是他?
是他——行蕴再熟悉不过了,七月十五的浮屠殿上,满地血镜里那张老脸。
老和尚从桌上爬起来,艰难喘息。原来他受了伤,胸前一片血渍。
“行蕴……是行蕴吗?”
行蕴瞪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你师傅……我是法度啊!没想到……还能看见你……自从你被那夜叉生吞,已经二十多年了吧……我日日在这儿诵经……”
行蕴看着这追悔莫及的老和尚,好像看到了鸣沙山佛窟里小莲面前那个痛哭流涕的自己。法度负他,他又为这个老和尚负了小莲。小莲已经来过这里了吧?她竟没下杀手?
也对!害她最深的不是法度,更不是善法堂,而是他啊!
法度还在不停忏悔,只怕自己没机会再说:“快圆寂时,善法堂来接我。他带来佛祖旨意,说我犯了佛家大戒,但怜我是为斩妖除魔,特许我到佛界供职。来了才知道,不过是坐在这个洞里,日日守着些血腥夜叉,记录他们的行止功过。行蕴,我对不起你们……”
他实在说不下去了,眼泪汪汪地瞧着行蕴,不复当年气焰,一心只想求得他的原谅。
这个苍老的和尚,人间的得道高僧,半生一心向佛,深信那虚无缥缈的西方极乐净土,蝇营狗苟不惜背信弃义,欺骗自己的徒弟,却只换来这么一个不见天日的破差事?
活该!活该!活该!行蕴突然狂放大笑起来。
“你……”从未见过行蕴如此失态的……不不不,是他忘记了——二十多年前那姑娘死去的晚上,行蕴拿着刀来砍他时,也是如此的狂乱。
“你活该!”行蕴瞪着法度,不见丝毫昔日情义,“你活该见不得光!我也活该!我和你一样活该!你别想我原谅你,我连自己也原谅不了!”
他已经不是那个惟师命是从,游移不定的天真小和尚了。尊师重道顶个屁用?!他只想找回他的小莲。
玉烟同小飞已经走出很远,他们都没等他,留他独自与这老和尚牵扯不清。哪里还有什么牵扯?应该是再无任何瓜葛。行蕴看看法度瘫软的双腿,转身追上他们。
迎面一座高耸山峦——佛界有两座名山,诸佛住的是灵山,眼前这便是另一座——须弥山。这里是佛界的军事重地,山顶住了帝释天、大梵天、四大天王和三十二护法神将。
山上花木繁盛,半山腰是一片野松林,千万年的古松,盘根错节,遮天蔽日。林中一座佛塔,穿破层层松针树冠,直刺云天。塔是琉彩金铸的,全身刻满梵文佛咒,四方塑了四大天王的等身金像,一楼塔身还刻了四大菩萨的化身明王座像。塔前一座彩塑的大梵天,展开四张脸瞠目怒瞪来人。塔的正面还有名字,梵文的:镇魂塔。
第一次见到这样华丽肃穆的佛塔,人间的凡夫俗子很是惊讶,行蕴问:“先生怎么带我来这儿?小莲……就在里面?”
“这就是当年用来关押我父亲,小莲曾经负责看守的镇魂塔。现在里面应该没什么厉害角色了。”
“它没有门,要怎么进去?”
“躲开。”玉烟上前一步,五指扣在塔身正面合抱的莲花图案上,默默念起咒文,念过三遍,暗自催动法力。掌下的金碧雕琢的莲花片片绽放,暗香浮动,艳光四射,花蕊中显出一尊小莲花座,里面藏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女圭女圭,身覆一片莲花瓣,抱头睡得正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