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咏彤胀红了脸,泪水再度模糊了视线。他算哪根葱?凭什么站在这里残酷的批评她如此壮烈悲愤的举动?
在逐渐消失的天光中,男人仓卒瞥见她晶莹的泪眼,心弦没来由地一震。
“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然而一旦死了,就回天乏术。”他尽避语调平淡,但绝对出自一片好意。
叶咏彤不是傻瓜,她听得出来。
很讽刺地,一个陌生男人的简单劝慰,忽然使她冰封的心渐次融化.并悄悄地温暖起来。她很感动,也很感慨,她至亲的人恣意踩踏的自尊,却由一名不相干的路人前来关切。唉!
而男人并不了解她内心那许多曲曲折折,也不巴望谁来感激涕零。他只是无意间在桥的那一头发现有个女孩,举止颇不对劲地蹲坐在桥上,他好奇的想看看她要做什么,没想到这个单薄娟秀的女子就是他老弟口中品学兼优,出落得像谪贬人间的仙子叶咏彤。
他已听说了今早学校发生的事,又看她一手握童军绳,一手拿美工刀,身旁还滑稽可笑地摆了一瓶洗厕所用的盐酸,料想她八成是想不开,企图以自戕向大人们提出严正的抗议。
可怜的孩子,除了念书,其他统统不及格,生活常识尤其匮乏得几近贫血。
他以无限同情的口吻问她:
“我不想回家。”她宁可流落街头,也不愿回家听她妈妈连珠炮似地破口大骂,弄个不好,说不定又有一顿竹笋炒肉丝。她受够了!
“难不成你要在这儿待一辈子?”男人考虑了一会儿,才有口无心地提出第二个方案:“到我家去窝一个晚上,等你爸妈气消了,或……你不再那么坚持非自杀不可之后,再回去好了?”
叶咏彤足足琢磨了数分钟才勉强接受他的邀请。
“不过……你不可以告诉学校老师。也不可以让我爸妈知道,万一给教官知道了,搞不好会被开除。”她话声甫落,自己就破涕为笑,死都不怕了,还怕被开除吗?没出息!
男人发现,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美,比板着高做的面孔故作正经八百的时候要好看太多了。
“我车子停在马路边,一起过去吧!”
两人并肩往桥上走,叶咏彤这才惊觉他不但高得离谱,更是壮得十分伟岸。和他走在一起,简直像节庆里的七爷八爷出巡一样极不搭调。
临到车旁,她竟又犹豫不决。
“放心,”男人自顾坐进驾驶座。“不会卖了你,而且……我对你这种书呆子也没胃口。”
“谁是书呆子?”叶咏彤最恨人家给她冠上这么不名誉的名称。
她一火,跨脚便挤进车内,还顺手带上车门。
想用这种方式证明你不是书呆子。
男人讥刺地摇摇头,再一次确信她是如假包换的书呆子。
墨绿色的夜晚,微湿的清风,紧张又混乱的心情,纵然疲惫得很,她仍急于厘清思绪,想想今天以后她到底该怎么办。
可能是累坏了,不一会儿,她竟歪在椅座上睡得昏昏沉沈。待睁开眼睛时——
“吓!你是谁?”陡亮的车灯,将男人鲜明的五官毫无遮掩地呈现在她面前,结结实实吓她一大跳。
“可真健忘。下车吧!我还有事,没时间陪你穷磨菇。”他把车子驶进一座铁门内,率先由庭院走向那老旧的日本式房子。
“大少爷,您回来啦!”一名”八十开外的老婆婆堆满笑容,弯身将手里的拖鞋整齐放在玄关的阶梯上。抬眼瞥见他身后的叶咏彤,不觉一愕。“少爷,这位是……”
“崎佑的同学。他人呢?叫他出来招呼客人。”级着老婆婆递上的拖鞋。他兀自步入房内,旋即又转了出来。对叶咏彤说:
“大少爷几时回来?”老婆婆似乎不大高兴,他都没沾到椅子呢,怎么又要走了?
“不一定。不用替我等门,不必帮我准备宵夜。”交代完最后一句话时,他已经开着黑色跑车倒出庭院,绝尘奔向阒暗的天幕。
“喂!”叶咏彤给踩扁也不敢相信,他居然就这样撇下她不管。“他没那么快回来的。先到里面喝杯茶。”老婆婆很客气,泡了一壶上等乌龙茶,还端出四碟点心款待她。
叶咏彤起初还矜持地不好意思取来食用,哪知茶水一下了肚,肠子开始咕噜咕噜作响,终于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吃得盘底朝天。
然而,还是很饿地,怎么办?
“你晚餐还没吃喔?”老婆婆看她娇滴滴的小女孩,没道理一副馋相的。
“嗯,我……”
“傻孩子,怎么不早说?”老婆婆转入厨房,以超级惊人的速度,为她煮了一大碗香喷喷、热呼呼的什锦海鲜面。
呵,好好吃噢!
叶咏彤被阵阵香气薰得食指大动,霎时把早上的不愉快和方才冲动得想死的念头,全部抛到九霄云外。
“谢谢你。”拿起竹筷,她完全撇开她妈妈天天耳提面命的淑女风范,吃得猛吸鼻子。
若非老婆婆陪坐在一旁缝衣服,她真想卷起袖子,把汤喝得震天响,以抗议她妈妈不人道的严厉管教。
“好吃吗?”温柔的嗓音随着可掬的笑容,一并出现在方桌的对面。
“黑同学。”叶咏彤忙拭干嘴边的残汁,腼腆地站起来。
“不要紧,第一次到我家来的人都很容易迷失在姥姥堪称人间美味的食物里。”他一面笑一面端详叶咏彤,看着看着,眉宇间的笑意更深了。
他和那个自称是他哥哥的男人长得不大像,气质更是大相迳庭。他比较亲切、和善,比较俊美、斯文。在地面前丝毫不会感到焦燥不安,手足无措。
“是你哥哥他……”
“他跟我说了,他说你私自跷家,还硬缠着他带你到我家来。”
“哪有?”叶咏彤脸红到耳根子去了。
那个痞子,竟敢诋毁她清白无瑕的声誉,大可恶了。
“开玩笑的啦!”黑崎佑取来纸巾,眼睛却始终紧盯着她晚霞也似的嫣容。
“很抱歉,没事先知会你一声就冒昧的跑来。”希望他哥哥没把她企图自杀的事说出来才好。
她不在乎死后别人的裴言流语,但只要她还存一口气在,就绝对不允许自己给人说长道短的把柄。
“出了那种事,谁还顾得了烦人的礼节。”说话间,他又端了一盘可口的甜点,摆放在她面前,示意她畅快地吃个够。
奈何叶咏彤的好胃口,已经在刹那间消散得丁点不剩。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讨厌的大嘴巴男人!
虽然寻短的是她,好心邀她回家的是他,叶咏彤却还是很莫名奇妙地恼火。她私心以为他该为她保守这个秘密才对。
“当然知道,这件事不到一天的时间,我们学校就传遍了。”黑崎佑忽然沉郁地望着她。
原来他指的是这个。好险!
叶咏彤没有他预期的悲伤愤恨,反而隐然地松了一口大气。横竖纸包不住火,早晚会弄得满城皆知,她也懒得去提心吊胆,白烦恼一场。
“谢谢你收留我。”也许该担心的事,从现在才开始呢?她不敢想像,一旦让她父母得知她借宿在两个“男人”家里,又将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打出生以来她就宛似身处战争纷攘的乱局之中,她妈妈白天找她的碴,下午查丈夫的勤,晚上则夫妻联手一起整治管教她。很小很小她就懂得必须小心翼翼的谨守着所有的家规与校规,要竭尽一切力气保持乖巧清白,品性成绩皆高人一等的优异表现,才能满足她父母病
态的虚荣心。
昨天要不是林秀琼代为向她妈妈撒谎,说要到图书馆念书,顺便到国文老师家包水饺,她大概提不起勇气,和他们共同出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