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奇怪的聂家人!
几月来亲身经历、亲眼目睹了聂府中诸人的诸多举动,莫谈聂氏兄弟的手足情深、兄友弟恭,也不讲聂府下人们对主子的真心爱戴、尊敬,单从他自身来讲,他已是深受震憾了。
他是什么人物?他只不过是一名小小的账房先生而已,来历不明,无显赫家世背景,无出众的才智,平日沉默寡言,从不与旁人主动搭话,阴沉的性子该让人敬而远之才对。
可为什么?为什么聂府中由主到仆,却人人对他礼遇有加,微笑以待?无论谁见着了他,总会主动上前嘘寒问暖,伍先生长伍先生短,伍先生小心风凉,伍先生莫要熬神,伍先生多保重身体……
见了他都是笑着同他打招呼、唠唠家常,对他阴沉的性子毫不在意,对他的冷淡疏离从不怪罪,总是细心地照料着他的饮食起居——衣脏了总有人悄悄帮他洗净熨平,天凉了会有人细心地帮他添加衣物,看账太晚了会有人给他送上热腾腾的宵夜……时时刻刻关心着他的生活,好似、好似待他犹如一家人!
为什么?
因为聂氏布庄尚用得着他?
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
起初,他确是这样以为的。
因为,“她”的下场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人与人之间,不过是一场互相利用的交易而已!狡兔死,走狗烹!古今皆然。
可如今,他迟疑了、迷惑了,心里虽极力抗拒不予接受,可还是渐渐地、一点一点地、不太情愿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他们,是以真心待他。
不是因为他尚有利用价值,不是因为聂府布庄暂时还离不开他。
因为,他们是这样地对待着每一个人。
爱中老仆中风生病不能再做活,他们没将老仆一脚踢出门外,而是为他请医买药,侍奉得一如长亲;府中侍女适龄离府外嫁,他们不会因侍女的离府而弃之不闻,而是不忘为她附上一份嫁妆,叫她有事尽避回府来……
冷眼旁观的他,不再一心认为这只不过是聂府利用人的幌子而已,而开始相信,聂府上下正是一直以诚以心待人,也正是在如此待他。
非关利益。
可,为什么,人可以毫无条件地对他人诚心以待?
真是无条件的吗?
无条件地以真心对待一个不知底细、并无深交的陌生人。
有这种人的存在吗?在这个尔虞我诈的冷血世界!
有没有?
若有,为什么“她”却从没遇到过?
“她”咬牙吞血地努力了多少年?日夜不歇地卖命了多少年?“她”呕心呖血地拼命干啊吧,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让别人认同“她”的存在、认同“她”的存在并不是一个可笑的错误,而是“她”的存在是有价值的!他们可以接纳“她”、真心待“她”!
可,“她”得到了什么呀?
狡兔死,走狗烹!
“她”辛辛苦苦、扔掉一切人性、抛弃良心所努力换来的,却是一把无情的熊熊大火!火,那把可怕的火,活生生将“她”燃成了灰烬,无情地将“她”吞噬在亲情的放纵大笑里!
无人倾听“她”悲泣的哀号,没有一个人肯为了“她”讲一句话,哪怕叹息过一声。
而那把消逝了“她”来世间一遭的无情火,是平日总笑说爱“她”宠“她”怜“她”的父兄血亲们亲手点燃的——
炳,多讽刺,多——好笑。
“她”——好恨!
好恨!
那把火一直燃在他的心肺之间,日日夜夜,无从熄灭过。
它总在时时刻刻用炽痛提醒着他,狡兔死,走狗烹!
或许,昨夜的噩梦是“她”在好心点醒他,不要再迷惑于这看似真诚的亲情中,该是他离开这日夜困扰他思绪的聂府的时候了。
“伍……伍先生?”
因为他无法接受这府中人毫无心机的笑容,接纳不了府中人对他的诚挚。若这些都是真的存在,“她”为何从没得到过一丝一毫,“她”——死得不甘啊。
“伍先生?”轻声的问语依旧柔柔响起。
“她”恨哪,恨不得——
“伍先生?”
柔柔的女子暖语慢慢渗入了他纷乱的思绪,如清泉、似甘霖,悄悄浸润了他那紧绷如弦的荒漠心田。
他深吐气息,调整情绪,狰狞的脸庞上重新覆上温和的笑意,慢慢转身,迎上身后的年轻女子。
第二章
扬起温和的笑,他举手一揖,“啊,对不住,自行一时失神,怠慢了阿涛姑娘,还请姑娘勿怪。”
“怎会呢?”年轻女子摇摇头。
“姑娘有事?”细瞄一眼一脸困惑的女子,他心里已知是什么困扰了她。
“没、没什么事。”端庄清秀的圆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只是瞧见先生在此站立了许久,恐……恐先生同我一样,也,也迷了路,才过来问一声的。”不好意思地模模头,轻顿一下,又轻声问:“没打扰到先生吧?”
“哪里有打扰到自行?”就知这阿涛姑娘又迷了路。伍自行微微一笑,轻易地撤下防人千里的心防,因为同聂府众人一样,打从第一次见面起,他便毫无缘由、却由衷地喜欢上了这位平实沉静的女子,也是——聂府实际上的大少女乃女乃。
二年前,二十有七的聂府大公子聂修炜举行盛大婚宴,广邀好友,遍请各方人士共同见证他一生一世的婚礼,热闹隆重地迎娶了一位不知出身何门的妻子,此事在京城成了一则小小传奇——因为新娘子在拜堂前一刻,竟以死相挟——不嫁!
这罢婚传奇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京城聂府的大少女乃女乃耶,别人抢破头的宝座,竟也会有人不稀罕的!
莫谈京城聂府的赫赫威名,单讲聂大公子绝世无双的完美品性,已让众女子们眼红了。
可,真有人不屑耶!
引起这罢婚传奇的准新娘子,便是站在他身前、看似容貌普通、毫不起眼的平凡女子,阿涛姑娘。
她虽少言内向,却固执非常。不成亲便是不成亲,不嫁就是不嫁,既使早已入主聂府主楼,早与聂修炜圆房,成了有实无名的夫妻,几年来,却从不准府中人称她为少夫人,也从不干涉府中事务,只是如嫁前一般,以“阿涛姑娘”身份留居聂府,照样当她的差。
其中缘由,除了两位当事人,知者甚少。
但即便如此,阿涛待人亲切、真心,从不因身份不同而以势压人,府中人俱是由衷地喜欢她、爱戴她,从心底尊她为少夫人。
从第一次见面起,他便毫无理由地喜欢上了阿涛,因为她是那么受尽千般宠爱,与“她”的命运是那么天差地别,若“她”能有阿涛的一丁点幸运——“她”又岂会死得那么不甘心!
他,替“她”羡慕哪!
瞅着眼前笑得幸福的女子,伍自行暗暗叹息。
“啊——”阿涛又是羞涩一笑,“伍先生在赏花?这玉兰开得多好!我一直想请雕玉师父将这花树整个雕下,可修炜一直不允,说什么雕玉师父们正事尚且忙不过来,怎会有闲暇替我雕刻?哼,我就想,那我自己雕,总成了吧?可他还是死活不准,骗我说没有可用的玉石!真让人气恼!”
重重哼一声,却又猛地瞪大了杏眸,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在抱怨,不由又模模头,不好意思地歉意一笑,“啊,我说什么呢?让伍先生见笑了。”圆圆的脸庞上抹上了一层赤霞。
“哪里,伍某今日应十分荣幸才对,阿涛姑娘今日话不少呢!”伍自行轻轻一笑,始终无法如对他人一般,对这位姑娘冷淡疏离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