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瞳默默点了点头,随他坐到路边的小桌上。
春日的微风在天边卷起最后一片桃红的色彩,黄昏与星夜即将交替。等待的过程沉重而令人不安。慕淮的心境如何她不得而知,但语瞳自己是无比地难熬,她得努力抑制随时可能迸发出来的胡思乱想,得压抑住等待的痛楚和悸动。
她坐着,背脊挺直,那一杯杯香醇的咖啡竟变得苦涩难咽,她再也喝不下去了。
“我去买瓶水。”刚才路过,语瞳记得出巷子的大街上有家颇具规模的超市。不止买水,重要的是远离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闷也好。
“要不要我替你带什么?”语瞳站了起来。
“不用。我无所谓,你买自己的就好。”慕淮抽着菸,等待的过程愈见他沈蕴无可测的耐力。不过他至少还有菸。
语瞳点点头,很快地走了。
慕淮手上的菸将近燃熄,他很快地又点起了另一支。菸灰缸里已全是他留下的菸蒂,他耐心地、沉稳地进行他的等待。然而就在他招来服务生,请他再送来一杯咖啡的时候——
那楝公寓楼下,站着一对男女——男的是东方人,女的看上去像混血儿,深色头发淡色皮肤。慕淮心一动!将椅子往公寓的方向一转,发出了刺耳的吱嘎声,那两人不由得转过头来了。
那是以淮——活生生的,不是幽灵,不是鬼魂,是人。
他看见慕淮,先是一怔,随即神色全敛了下来,冷然而严肃。他低着头跟那女人说了些什么,然后那女子独自进公寓去了,他向慕淮走来。
以淮神色自若,迳自拉开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他认识慕淮不是今天才开始的,慕淮的沈蕴他再了解不过,便只选择了沉默对立。
慕淮弹了弹菸灰,眼梢微扬,唇角有抹得意的笑,一切尽在他的预想之中。
“没想到吧?”慕淮往椅背上一靠,上上下下打量以淮,讽刺地:
“以一个已死的人来说,你的气色还算不错。”
以淮淡淡地笑笑,仍自保持平静,语带嘲讽:
“我以为我死了,你们不是应该大肆庆祝吗?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抢走你们的任何东西,你们可以放心了。”
“你舍得?”慕淮眼神迫人。是兄弟,曾经也是情敌,旧恨难了,份外怨怼。
“我不想再玩下去了。”以淮迎着慕淮的目光。“凡事总有结束的时候,就当我真的死了,跟殷家也算是个了断。”
“不再报复了吗?真难得你也有看透的时候,只是这方法未免太可笑,假死可以当真?”慕淮暗暗冷笑。“你也表演得太精采了吧?真的以为可以骗过所有的人?”
“我想瞒的不过只有语瞳。”以淮摆明了说,坐得离桌远远,两相对峙,一迳冷漠的味道。
“语瞳来了。”慕淮唇角微微一牵,彷似一抹阴冷笑意。“去买矿泉水,等会回来。”
以淮早知道慕淮不会不带语瞳来。然而提到语瞳,以淮的心仍不由得重重一沉!他勉强在慕淮面前维持神色镇定。
“我跟语瞳的事,没想到你们还如此关心。”
慕淮淡淡一笑,避掉他的讽刺。
“能让语瞳看清你的真面目,是我唯一关心的。”
以淮像被尖针刺中了般,这针刺明显掀开了他的隐痛。
“你还真在意她。为了这些,你恐怕花了不少钱请私家侦探来调查我吧?”他冷笑着。
“不管怎样,是你骗了她。”
慕淮的瞳仁闪着光,幽幽的光,像黑夜中的两簇萤火。
“我只想让她知道她根本看走了眼,你从来不是真心爱她,她不过是你用来折磨我的工具罢了。”
以淮的脸色慢慢变白,慕淮的指控不曾扰乱他,然而对语瞳的歉疚,却让他在慕淮眼前筑起的防御城墙一块块地倒塌。他勉强地:
“我跟语瞳的事,不用你来评断。欺骗与否,我也不需要给你答案。”
慕淮挑了挑眉毛,占尽优势地缓缓燃上一支菸。
“现在只有我跟你,没别人了,何不说说实话?你该不会想告诉我,你是真的爱她吧?”
以淮死命瞪着慕淮,而他强烈的气焰却逐渐消散中。他从来不喜欢慕淮,甚至对这个哥哥不屑,可是如果单单把他俩摆到语瞳面前:慕淮虽然输了爱情,但他输得光明磊落;反之,自己却欺骗了她。
很多话、很多事实以淮堆积在心里不对人说、不对人解释,然而此时此刻,他忽然有种坦白的,事到如今,不如所有的事都摊开吧。
以淮也点燃了一支菸,好半天,他才叹了口气。
“刚开始,也许真的是想让你尝尝心碎的滋味。我对你们家人的恨,只要有任何可以报复的机会,我都不会错过……。”
以淮的视线凝在眼前的一个点,死死不动。
“可是愈到后来,我无法不假戏真做,语瞳是那么值得人去爱……没有她的生活,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过。”
慕淮的声音没有温度——
“说得真好!你现在不就正过着没有语瞳的生活?刚才那个女人又是谁?”
以淮缓缓瞪视着他,觉得对慕淮剖心吐实真是件笨事,于是又恢复了他的讥讽:
“你没调查出来?不会吧?”
慕淮仍然沉稳,这样的讥讽难不倒他。
“说得更好了。我还没告诉语瞳,不过根据我手上的资料,她叫伊莲是吧?是你的未婚妻……还是在你回台北认识语瞳之前就订婚的。听说你们快结婚了不是?”
以淮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对空吐着烟雾,慕淮自有能耐把他查得一清二楚,他承认与否,已无关紧要。
“我真不明白,”慕淮凌厉的眼神审视着他。“为什么你对我们有这么多恨?处心积虑,不惜伤害两个女人,只为了报复我们?”
“你不知道?!你会不知道?!”以淮离开了椅背,整个人往桌上一趴,燃火的眼眸凝着慕淮,一字一字硬硬地吐了出来:
“你不知道当你们像人中龙凤,在台北过得舒舒服服、高高在上的日子的当儿,我跟我母亲是怎么过的!她在巴黎当女佣!你不知道我母亲的身体不好,从小到大病痛不断,不但没时间照顾自己,还得赚钱照顾我!你不知道她几岁过世的?四十六!”
他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声音,那锐利的声音一字字都像刀——
“四十六!你母亲四十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上最贵的美容院、打麻将、泡温泉!如果当年你狠心的母亲不赶走我们,或者你父亲负责─点,我母亲便不会那么早死!你说我有没有权利恨你们?绝对有!”
慕淮安静了。这样的故事,连他都心沈。他一直为父亲对以淮的补偿而不平,一直认为以淮没资格插手殷家财产的事,可是他不能否认,上一代的悲喜,的确造就了他们不同的人生。异地而处,他若是以淮,能不有恨?
他叹了声。
“你也许觉得我没资格说什么,可是,人生里有许多问题,不是仇恨就能解决的。因为你的恨,伤害了两个女人,尤其是语瞳,她放弃了一切跟你走,可是你如此对她——”
以淮重重靠回了椅背,声音听来无比沉重,更多的是疲倦。
“我对伊莲没有爱,只有责任,她父亲就是当年收留我们母子的那个华侨;他只有她一个女儿,她喜欢我,我母亲过世时,要我答应她一辈子照顾伊莲,我能怎么做?”
他仰仰头,眼里充满无奈、挣扎与矛盾。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毁在我自以为可以对语瞳作戏,却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她,放进了所有感情,到后来不得不离开她的时候,你想我该怎么做?怎么才能让语瞳的伤害减到最低,让她对我永远死心,当世上没有我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