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北捷心脏重重一顿,挥鞭打向已经口吐白沫的骏马,冲到迎面的队伍前面,猛然勒马,喝道:“臣牟河在?”他已多时未曾饮水,声音嘶哑难听。
臣牟骤见楚北捷,连忙从队中出来,翻身下马拜道:“王爷,臣牟在此!”
“你管着龙虎大营,竟敢擅离职守?”
臣牟答道:“小将是接到大王的调令,五天前到洛盟向富琅王禀报营中要务,见过了富琅王,现在回都城拜见大王。”
“龙虎大营现在由谁掌管?”
“奉王令,由富琅王属下封闽将军暂时接管。”
封闽将军听令于富琅王,娉婷纵使有神威宝剑在手,以她现在的身份,也调动不了龙虎大营。
东林王对付他这亲弟,竟算无遗策。
楚北捷气极攻心,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求救无门的娉婷,唯一的希望只有他了。
以娉婷的聪慧,既有初六之约,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拖延敌人,直至他回到别院。
等我,一定要等我!
楚北捷双掌尽是血泡,浑然不觉得疼,猛然抓紧缰绳,坐直身躯。
臣牟随他出入沙场多年,见他模样,知道他已马上驰行多时,双手递上自己的水袋:“王爷喝口水吧。王爷是否赶着奔赴战场?这样急行,士兵和骏马都受不了啊。”
楚北捷接过水袋,咕噜咕噜仰天喝个精光,回头去看身后已经紧跟着他奔驰了整整一天两夜的三千精锐。
自出都城后,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根本没有休息过,个个筋疲力竭,手掌被缰绳磨出血痕,途中已有几十人打熬不住,从马上栽了下来。
他带兵多年,从不曾如此不爱惜兵士。
楚北捷心中沉重,回过头来,问臣牟道:“你带了多少人?”
“不多,一千七百人,都是小将手下的精锐。”
“都交给我。”楚北捷掏出怀里兵符,往半空一举,大喝道:“本王统领全国兵马,众将士听令!三千御城精锐骑兵,若有熬不住的,马匹快不行的,都随臣牟回去。臣牟属下一千七百人现在尽遍本王指挥,立即随本王——走,”翻身下马,跃上臣牟精神奕奕的坐骑,沉声道:“你的马借我。”
“王爷这是急着去哪里?”
“初六月满中天之前,本王一定要赶回隐居别院。”
臣牟愕然道:“今天已是初六,十个时辰,怎么可能赶得回去?”
楚北捷恍若未间,一勒缰绳,骏马长嘶,狂奔而出。
臣牟不知具体发生何事,但已知情况紧急。看楚北捷背影倏忽间已远,猛一咬牙,拦下副官坐骑。
“我随王爷前去,你带领倦兵先回都城。把马给我。”臣牟翻身上马,毅然抽鞭,跟在滚滚骑兵后面,追了上去。
黄土大道,被踏起满天黄尘。
第十章
初六。
娉婷,我的生辰,已经到了。
别院被令人间不过气来的沉默笼罩着。
外面山林依旧白雪丛丛,月儿已悄悄退隐,太阳从云后露出一点点沉沉的光,毫无生气。
雪花,又飘下来了。
纷纷扬扬,细小的雪末,在风中无助地盘旋颤栗。
一道清越的琴音,却穿透雪花弥漫的朦胧,越过高墙,如白虹贯日,直击苍穹。
娉婷抚琴。
初六已到,别院外的围兵,握剑的手是否又紧了一圈?
初六,那背影像山一样,笑声总是豪迈爽朗的人,就是在这样的雪天,降生。
他受着老天的宠爱。
老天给他显赫的身世、健壮的身体、直挺的鼻梁、炯然有神的黑色眸子、与生俱来的威严和自信。
老天造就一个稀世难逢的楚北捷,让她情不自禁,失魂落魄,俯首称臣。
初六,就在今天。
娉婷挑指,勾弦。
她与琴有不解之缘,琴是她的声,她的音。
只有将双手轻轻按在这几根细细的弦上,她才能将快使她窒息的患得患失抛之脑后,闭上眼睛,无忧无虑地,浸在满腔的回忆里。
往事历历在目,她记得清楚。
彷佛当日隔帘一瞥,心动仍在。
彷佛又回到羊肠狭道,楚北捷好整以暇,蹄声步步紧逼,被他拦腰强抱入怀。那胸膛火滚烫热,心脏强壮的跳声,砰砰入耳。
彷佛他从不曾离去,依然端着汤碗,笨拙地亲手喂她,哄她入睡,陪她观星赏月,一脸甘之若诒。
恩恩怨怨,甜蜜如斯,心碎如斯。
他怎会不爱她?
他怎会不守诺言,忘了此约?
他怎会为了那些流不尽英雄血的家国事,狠心舍了她?
北捷,娉婷若是你心中最重的人,那天下之大,还有什么可以阻拦你回来的脚步?
我埋了一坛素香半韵,在此等你。
☆☆☆
醉菊垂手站在一边,静静凝视娉婷抚琴的背影。那背影瘦弱,腰杆却挺得很直,彷佛就在薄薄的血肉之下,撑着身体的,是钢一样的骨架。
醉菊侧耳倾听。
琴声如泣如诉,宛如一幕幕往事铺陈开来,即使未曾亲身经历,也已让人魂断神伤。
只是这冷冰冰的乱世,又何必孕育出这般澄清的音色。
柄重,还是情重?
要保全这份举世难逢的爱情,还是保全自己的祖国?
思及心底一直不敢触碰的心事,那根冥冥中早悬在半空的针,又重重刺进五脏六腑,让醉菊痛不欲生。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细细琴弦,成了绞杀心脏的利器,折磨得她冷汗潺潺,鲜血淋淋。
再也忍受不住无孔不入的清越琴声,醉菊跨前一步,强自按捺着心潮起伏,轻声道:“姑娘,该停停了。午饭已经送过来好一会了。”
娉婷将手往琴弦上定定一按,琴声骤然停止。她抬头,眸子亮晶晶的,看看醉菊。
“不管怎样,总要吃点东西。”醉菊避过她的目光,扶她起来。
红蔷手脚麻利地在桌上摆开饭菜。
娉婷扫了一眼,目光停住。饭桌上,赫然有一碟色香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归乐小菜。她在桌旁徐徐坐下,用筷子挟了一筷,放到眼下看了看,又将筷子放下。
“这是何侠亲手制的归乐小菜。”娉婷沉默良久,方开口道:“可见他决心之大。”
深重的危险感,毫无阻隔地直压心脏。
红蔷被这沉默的气氛间得几乎无法喘息,斗胆应道:“虽然带兵围了别院,但看小敬安王的种种所为,到底还是为了念着姑娘的旧情。就算……”衣角忽然被醉菊悄悄扯了两下,惊觉起来,立即闭了嘴。
娉婷却没有怪她,唇角逸出一个苦笑:“又有几分是真念着旧情?”
白娉婷的归属,恐怕任何人何侠都可以安心接受,只除了一个:楚北捷。
天下能让何侠忌惮的,只有一个楚北捷。
天下能让何侠嫉妒的,也只有一个楚北捷。
无处不是战场,宿敌之间的较量,又怎会只仅仅限于硝烟弥漫的沙场?
屋外雪花纷飞,随着门帘的摆动,偶尔撞入温暖的屋中,心甘情愿化为冬泪。
日头过了正中,影子微微东斜。
初六,已过了一半。
十二个时辰,只余一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