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迟疑,心中一惊,手突然探前想抓他的袖,没想到却让他退缩得更快。
“青蚨,回去吧!”众人已经散退,护法堂外只剩玄智和数位主事的僧首。空门化心劝她回去后,便越过她走向锁悲。
那悬空颤抖的小手,他,看在眼里。
走了三步,身后传来轻忽飘渺如鬼魅的软音:“空、门、化、心!”
这声叫唤藏著太多太多无法承载的情感,爱恋、痴狂、执著、沉迷、幽怨……
太多太重,太伤心呀!是不是无论怎么样,他都不会舍他人为她?讨厌,她讨厌这样的他,看似慈悲天下,实则冷血无情。
“空门化心、空门化心,不亏是空门化心哪!你的心在哪儿,在哪儿?我不妄求你括天下人救我,只是,你连小小的一步也不肯迈近我?你就真的那么……那么的讨厌我?”明明她气得全身颤抖,月兑口的话却轻幽至极。
青蚨缓缓撑起身,身体没有受伤,只是,心伤了。她眨动羽睫,一字一顿的说:“我讨厌你,讨厌!”
话音一落,她飞跃而起,化作一道炫目的金色流光,映在他人眼中,是毫不留恋的远走。
玄智手搭凉棚,盯著远去的金光,半晌才叹气,看向自己的爱徒。
他这徒儿,二十年来几乎不曾有过开心的时候。伽蓝中,众僧的议论他听过,无非说化心可有可无,自坐右护法的位置云云。
僧首对他指东指西的使唤,他看在眼里,明在心里;不管不理,是想让化心与众僧多些接触,能开心些。
二十年的平静,弥补七年所受的创伤,不知他这徒儿看不看得开?想他老和尚一把年纪,只有两个徒儿,原想这两个孩子性子互补,一起成长或多或少对彼此会有些帮助,如今看来……他叹了叹,抚须摇头。
戒见问道:“住持,刚才议事未完,可要继续?”
“也好。”慈眉低垂如菩萨,玄智点头,带著方才的一班僧首回到禅堂,临行前不忘道:“化心,你也快来。”
“是,师父。”
对锁悲动了动唇,空门化心似乎有话说,听到玄智叫他,突然冲锁悲微微一笑,低低说了句“对不住,师弟”后,转身随玄智离去。
锁悲怔住,不知他为何道歉?
此时,竹林伽蓝释迦殿门前——
方才对视的男女闭眼上了一炷香过后,男人点头,与女人相偕下山。方向,是金色流光消失的南麓。
第五章
玄智坐定,待众僧陆续坐下后,不等边儿开口便道:“锁悲一事,该责该罚,待由玄慧师弟处置,可好?”玄慧是竹林伽蓝数位首座禅师之一,与玄智同辈。
“甚好,师兄。”玄慧白眉低垂,合掌点头。
玄智回以一笑,环顾堂内,扬声道:“今日议事,众位不必介意方才的打断,我等言归正传,各执事可继续。”
众僧静寂片刻,邪见冲堂中的人躬了身,“住持,近来山下做法事的人家突然增多,香客求怫多保佑女儿平安。前些天牛员外的夫人上山进香,说了件奇怪事,请我等下山驱鬼。当日小僧已禀明各首座禅师和众师兄,不知各位要如何解决?”
“师弟说的是从五月以来,山下死了许多年轻姑娘的事?”问话的是六定僧之一——怠定。
“正是。做法事的师弟说,村中死的全是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这些姑娘前一天好好的,第二天却突然在床上断了气。房中无人动过,夜半时家人也没听到奇怪的声响,因为全身上下没有伤痕,大夫归结为得了暴疾。又因天气炎热,劝家人早些做法事,殓葬入土为安。”
“我也听说了。”怠定点头,“有人疑是江湖人所为。当今江湖中,传闻最甚的是一个自称‘浅叶组’的杀手组织,他们杀人於无形,死者身上除了致命的伤口外,周身的一切均完好,好像无人来过。但这些姑娘全是平常百姓,与江湖人没有任何关系,这个推断不易让人信服;加之她们死得蹊跷,不禁让人怀疑山下是不是出了鬼怪。”
此话一出,堂中一片嗡嗡乱语。
空门化心垂首敛目,静悄悄地坐在众僧后面,突然听到堂中哗然杂语,不禁抬头,各堂首座禅师拧眉抚须,玄智亦是沉思慎重之态。
暗暗吐气,他庆幸师父未发觉自己方才的失神。听众僧议论,他只是一知半解,进不了耳。
近来他每每禅坐时,前一刻默背经文,下一刻却想到青蚨叫嚣的软音。现在明明在议事,观众人神情严肃,又说姑娘家死因蹊跷,身为右护法,他应当专注才是,为何耳边回荡的却是青蚨离开时的幽怨语句,脑海中念念所想的是一双想抓住什么的颤抖小手。
化心,你爱我吗?
当和尚有什么好的?混帐!
你不想知道我在山下干什么,我每天都在干什么,你就不能多关心我一点吗?
回去、回去,你除了说回去,还会说什么?
空门化心,你的心在哪儿,在哪儿?
蓦地,他掩袖捂住唇,却掩不住唇上突来的甜甜花香。
伽蓝花木甚多,唯此种香味只在青蚨身上闻到过,分不出是什么花,却是柔软冰凉……她的嘴上也沾满了香味。
明明堂中全是焚香烟味,为何他突然嗅到唇上一阵花香?是那晚沾上没洗掉的,还是来自……来自他的心中所想?
是否因为早己刻记在心中,只是一直没有回想,以为自己忘了?忘了在颈边轻蹭的撒娇,忘了冰凉柔软的轻吻,忘了她的嗔、她的痴……
不!空门化心倏地瞪眼,他惊骇——这些以为不放在心上、没记在心里的事,根本早己深深镌刻在心,只是他不曾面对。
此刻唇上的香甜不是来自青蚨,而是来自他的心,来自他深藏在心底最不想面对的记忆。
不想的,他不想拨开那层迷雾,从来不想。奈何疏忽了,就算他不想,迷雾也会团团围住他,渺茫的雾气幽幽弱弱,一点一滴的融入他的体内,不必他拨开,雾中的景物自然显现。
化心,你爱我吗?
她问时,他都怎么回答?想到此,空门化心内心惊悚,两手在袖中握得生痛,全身出了一层冷汗。
他的回答?他的回答啊……般若我佛,现在方知他的回答有多离谱。
空门化心,你的心在哪儿,在哪儿?
他的心在哪儿?手掌微微举到胸口,在、在……
“化心师弟,你不舒服?”
一道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引回他一时迷乱的心神。茫然看了眼坐在身边的僧人,容貌不太清楚,只觉得头上光亮异常。
他素来沉稳,飞快收敛心神后,对问话的僧人点头一笑,“多谢邪见师兄关心,没事。”
“没事就好,看你刚才的样子,脸色全白了。”邪见见他谈笑寻常,也不多问,只道:“这些日子似乎不太寻常,还是小心点好。”
“是。”
因堂中已安静下来,两人不再多言。
对於山下少女死因蹊跷,玄智认为自有官府查办,伽蓝众僧不必诸多生事。各殿首座禅师又讨论一二,亦纷纷认可。
接著,不外乎执事僧禀报伽蓝事务,诸如药师殿的梁柱需要修茸,库头阐明出入岁计之事,或园头要开畦种芽,建议五月半种萝卜、六月半种秋黄瓜之类。
大事小事,无一能人空门化心的耳,只有淡淡的花香,总萦绕在唇边不曾消失。
四天后,空门化心趁著黄昏斋饭时间,静坐在禅堂内。
晚钟敲响,伽蓝内古树参天,禅房寂静。此情此景,曾有偈云——长松翠竹两交加,明月清风共一家,古殿夜阑人寂寂,飞蛾翻翅落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