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僧听了邪见的话,亦纷纷阐述见悟。
玄智一一听著,但笑不语。
待众僧逐一解说后,玄智看向静立一边的徒弟,“化心,你可有悟?”
“是呀,化心师兄,你觉得师父的画可有更深的禅意?”一个年轻沙弥看了眼身边微笑的空门化心,脸上全是敬佩。
“化心,原来你也在呀。”年过三十的邪见冲他一笑,光滑的脑袋特别显眼。
“邪见师兄!”空门化心礼貌叫道,低头看画,不置一词。
“化心,有何心得不妨直言,趁师父在此,你我师兄弟也可参讨一二。”邪见想听听这位师弟的禅悟。
空门化心抬起头,看了看邪见,再看看众人期盼的目光,最后看向言不发的玄智,唇边似笑非笑。
画并无特别之处,寥寥数笔勾绘出山形和古松,松下一块乱石,石后探出一枝似鹿角又似枯树的东西,未见全鹿,并无山猿,何来的“眠山草”、“戏野花”?
这画只怕是……
沉吟片刻,他问:“师父,您这画可有题名?”
玄智眨了眨眼,笑道:“我叫它百鹿图。”
“百鹿图呀,邪见师兄真厉害,能悟到师父的隐意。”
“那石后真的藏了一只鹿呢。”
“是呀、是呀,小僧驽钝,还真没看出来。”
不知何时又来了数位比丘,众人交换著观画感,又是一阵嗡嗡讨论声。
“化心,你呢?”玄智很想听听他的意见。
空门化心再扫了眼画,拂袖转身,“师父,您必是忘了鹿该如何画吧。”
他这师父就爱逗弟子们玩,两个月前画了幅百鸟图,只见鸡毛不见鸟羽;上个月画了幅百虎图,整幅画上只有百根虎尾竖立,让人以尢竖了一排花木桩;现在又是百鹿图,一山一树一石,难道说鹿把树叶吃光跑掉,所以画上空空如也?
什么禅机,不过是人心所想。
空门化心唇边笑容变大,不顾身后各异的目光,轩昂的身影不疾不徐的远去,身后及腰的黑发随著走动扬起,在众多光亮的头颅中显得极为突出,却不显怪异。
盯著离开的身影,众僧心中感叹万千,其中一人道:“师父,化心师兄是带发修行吗?”
问话的小沙弥十五岁人佛门便见著这位奇怪的师兄,其他师兄剃度受戒,唯有他一头黑发;因为总是将头发紧束在脑后,正面看并不突出,一旦走在身后,漆黑的长发在僧衣上轻晃,常看得他们羡慕不已。说他是带发修行的俗家弟子,他的身分在伽蓝中却极为重要。
师兄弟无一人知道空门化心来自何处,年长的只知是玄智住持带回寺,当时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私底下,他们曾猜想是玄智住持在外的私生子——佛啊,原谅他们对住持的不敬。
随后他们越看越觉得大错特错。空门化心外貌俊美,怎么看玄智住持都与他扯不上关系——佛啊,他们不是故意指责住持相貌丑陋。若不是那德高望重的慈善模样,还以为是哪儿来的老头呢!
唉!话又说回来,以化心师兄的俊美容貌,出家做和尚真是可惜,可惜呀!
“可惜什么?”一只手在小沙弥眼前晃动。
“呃?啊,不、不,没、没什么!”小沙弥模了模光滑的后脑勺,腼腆低头。
原本微笑的玄智突然大笑起来,白须抖动,眼中全是愉悦。笑声歇后,他环顾弟子,摆摆手往释迦殿走去。刚走三步.他身后传来期期艾艾的叫声。
“师……师父,这画、画要搁哪儿?”
“随手搁下。”足下不停,玄智淡道,渐行渐远。
他走后,众人看向邪见,“邪见师兄,师、师父的意思是……”
不言不笑盯著白多墨少的画,邪见突然进出大笑,喃喃自语的说:“化心师弟啊化心师弟!”他亦转身离开,丢下一群沙弥相互对望,不知如何是好。
“师、师兄,这画要、要怎么办?”见他越走越远,沙弥急了。
邪见顿了顿,回首道:“扔了。”
扔了?
乌金当空,竹林伽蓝焚起百合之香,众僧开始一天的修行。
缓行的身影走出禅堂后,被疾奔的僧人叫住:“化心师兄,斋堂正要人劈柴,你可有空帮忙?”
“有。”空门化心微微一笑,跟著他走向斋堂。
整理完成堆的枯柴,缓缓走出斋堂的身影又被人叫住。
“化心师兄,快快快,茶堂来了位妇人带著女儿正哭闹著,身见师兄有事下山,让你去开导。”
身见是“六见僧”之一,也是伽蓝的知客僧,但是遇到麻烦的事,他总会找空门化心处理。
“好。”空门化心抬脚走向茶堂。
看到修长的身影从眼前走过,身后扫地的两个年轻沙弥低声道:“小师兄,再过三天就是结夏日了,今年在伽蓝里挂单的行者很多呀,今年左护法也是不会回来的,对吧?”(注:佛家四月十五为结夏日,苦行僧为了不伤害草水虫类,固定九十天长居寺院中,等到七月十五解忧后再开始行僧生涯。)
“方便之门嘛,不管是挂单的苦行僧还是借住的向佛之人,咱们都要以礼相待。”年长的沙弥应了句,然后说:“我也数年未曾见过左护法了。”
“给人借住也挺麻烦,我早起时就见到有人在禅堂里哭闹,身见师兄一大早下山去,想是觉得麻烦,丢给化心师兄去解决。化心师兄好像很厉害,又好像……”
竹林伽蓝自创寺以来,都会由住持任命左右护法,现任左护法喜欢效法释迦牟尼苦行,长年游荡不归,美其名参拜名山大佛;右护法空门化心则成天缩在禅房里静坐读经,事不关己,真不知护的是什么法。
他不惹人注意,住的禅房也是最不起眼的角落,名为护法堂,不过是两间空荡荡的旧屋子,左护法长年不在,只有他一人,平时也少有人去。
偏偏,空门化心是伽蓝里唯一没有剃度的右护法。
大事小事他都不用管,若是遇到麻烦——也就是太小的鸡毛蒜皮事或太大到有损威信的棘手事,就是他出面的时候了。
小沙弥停下扫地,好奇的问:“小师兄,化心师兄好像不喜欢习武,从来没见他练功,我听说罗汉堂的锁悲师兄很讨厌他呀!”
“不可妄语,快扫地。”年长的沙弥摇头。
“对了,小师兄,师父为何不为他剃度?不剃也好,化心师兄的头发很光滑,很好看呢!”
许是觉得他的话带有俗世之念,年长的沙弥骂了句:“胡说什么,化心师兄是住持的得意弟子,剃度受戒是迟早的事,不然住持为什么让他做右护法?”
被骂了,小沙弥苦下脸不再说话,专心扫著落叶枯枝。
丈高的树冠绿叶中,金色的阳光斜射下来,熠熠生辉。
一道阳光动了动,如同拐了个弯似的射向后院最不起眼的禅堂,灿烂的光亮让突然抬头的沙弥眯眼,定睛一看,头上是一片斑驳的绿叶。
“才四月天,日头就这么毒了。”小沙弥揉了揉眼,以为是太阳过大眼花。
他奇怪的举动惹来年长沙弥的斜视。
那道闪过的灿烂中,随后飘出一句轻叹:“不剃才好呢!”
阳光射入无人的禅房,在金桔色的纱衣上映出一圈圈光晕。
悄然出现的一道纤影停伫在简陋的房内,看到满桌的经卷。
房内因为简陋显得有些空旷,堆满经卷的木桌照理不会阻碍纤影的行动,但来人偏偏一脚踩在经书上,非得将经书沾上脚印子才满意。
犹如顽皮的孩子,她将经书东丢一本西扔一本,直到房内铺满经书后,她小口喘了喘,满意坐在薄蒲团上;昂首打量熟悉的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