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情至此,她还留恋什么。既然一心求去,她还顾得上颜面么。如行尸走肉般卸去头上的金玉珠翠,再褪下衣衫罗裙,着上凤冠霞帔,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出寒天山庄。
“她走了么。”
棒着门板传来一声幽沉的询问。
“是。爷。夫人走了。”陈平叹了一声,声调也不似先前那样平板。他看着那个凤冠霞帔,披头散发的背影,就觉得悲凄惨烈。那样走出去,她还能抬头做人么。
悬剑楼内复又沉静了下来,林寒宵双手紧握成拳,搁在双膝上也仍抑止不住的颤抖起来。一上一下的喉结,在嗓子内滑动着。他紧紧咬住牙关的力气,几乎要把一口牙都嚼碎。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是他把她逼走的,一步一步都是绝情。一口紧憋在胸的闷气吐了出来,他浑身的力气也像被吸干了似的,绵软无力。那么一簪戳在掌上,该是怎样的疼痛。他看着发白的手掌,又是忍不住的颤抖。
他不是应该高兴么?这笔陈年旧账终于算清,他终于也让曾家所有人尝到了被人羞辱的滋味,一雪他曾经受到的屈辱。他曾经想过报仇的滋味,也认定了那一定是痛快无比的滋味,可是他现在却只觉得心里空的难受。
他坐不住了,他不甘心这样放她回曾家,他不甘心就这么白白的放开她。
心念一动,林寒宵旋风一样刮地而去。
她该何去何从,何去何从……
不知道走了多久,像是下一步就要踩空似的迈出脚,一步一停地向前走着。她从来没走过这样长的路,也不知道前面的路通向何处。她只知道,她要离开。
她快要不能呼吸了,越来越模糊的双眼,把许多的影子重叠到一处,是谁……是谁在喊她?她听不见,只顾向前走着。
“疯婆子。啐。”
“哈哈哈……”
一群在大街上完游戏的孩子把曾语柔团团的围住,其中一个领头的为了表示自己的勇敢,还伸着脖子上前啐了一口唾沫。
曾语柔停了停,迷茫的看着他们,张了张嘴,却是从胸腔里振出一串笑声,“咯咯”、“咯咯”的响个不停。
那群孩子哇的一下散开,躲在树后面,抓起一块石头,不知道轻重地向她扔了过去。
她伸手去挡,却扯疼了手上的伤口,人也挣扎着栽到地上,不堪重负的凤冠在她失去平衡的那一霎滚落到地上,烈烈艳阳下闪着七彩炫目的光芒。他曾亲手为她卸去凤冠,怜惜地问:现在是不是好多了?
那一刻,他的怜惜是出自真心吗?是吗?
“噢、噢。打中了,打中了……”那群小孩得胜似的一路高歌而去。
她跪在地上,还是“咯咯”的笑着,一边笑一边淌着眼泪。
——我是你的如意郎君么?
——你会绣荷包吗?
——如果没有这如意荷包,我该用何物包你这如意娇妻。
他为她梳发,为她理妆,为她砌起金银珠宝……
她不能停下,一停下,她就心慌得快要死了。昔日的温存软语,柔情之举,就像缠绕在她心上的藤蔓,粹满了恶毒汁液的长刺,狠狠地戳进她的心里,越勒越紧的她快要不能呼吸了。
踉跄的爬了起来,慌慌张张的疾步向前走去,她要离开,要离开……
“曾姑娘,这不是寒天山庄的林夫人吗?哎,快看那个疯婆子,像是曾家的女儿啊……”
“是她吗?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疯了吧。不疯能穿着霞帔出来溜街吗?”
“说起那场婚礼啊,别提多风光了。还以为她从此就飞上枝头当凤凰了,怎么也能有今天。”
林寒宵站在人群里,隔着一段距离,一路尾随在她身后,街坊邻里的窃窃议论声,一字一句都清晰的穿进他的耳里,仿佛每一条神经都是一根饱满的弓弦,紧得随时随地都有绷断的可能。
看着她蹒跚的脚步,他告诉自己该痛快地大笑一场,那么多年,他等的不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吗?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就像要胀裂一般的疼呢?
看不见她时的那份怅然若失,与此刻眼睁睁看她遭受侮辱嗤笑的心如刀剐,都让他不由得怀疑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是他不要她的,是他要亲眼看着她的狼狈才甘心,是他……一切都是他!
眼里那抹凄厉的红影在人群中不断的跌倒,不断的爬起来。他很想走上去,扶住她,然后对她说:别走了,我们回家。
可是他的手,却像残废一般,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却还是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跟着,一步一步踏着她满地的自尊和血泪走下去。
他就这么一路跟着她,不知不觉地被她引到了山崖上。她还是不肯停下来,一步也不歇的向崖顶上走着。看她停在断愁崖的绝壁上,迎风独立的样子,他心头一惊,不顾一切地喊道:“曾语柔,你要干什么!”
“没路了,没路了……”曾语柔念念有词的站在悬崖绝壁上,摇摇晃晃的身子随时都有可能失足坠下去。崖顶上刮着一阵一阵的阴风,她的衣袂裙角在猎猎风中舞的像个红色的怨灵。
“曾语柔。你听着,我不许你死。”没有人能要她死,除了他没人能要她死。他一双黑眸几乎要瞪出血来了。
曾语柔身子一抖,呢喃着:“回不去了……”
她不是曾家的女儿了。她不是。曾家对她只有恩情,没有亲情。她还了她爹的养育之恩,她就不再姓曾了。不再了……她回不去了。没有路了。天大地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她好累,可是她不能停下来……没有路了,回不去了……
那是美如飞蛾扑火的一个纵身,她斜侧着身子,像是仰入云端欲乘风归去的一缕红烟,飘飘袅袅的坠了下去。
“曾语柔——”他的心跳也随着这一声吼而停住。他的指尖明明触到了她的衣袂,却只是“嘶”的一声,撕裂下她衣裳的一角。红色的锦缎在他的眼前裂开,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裂开,耳朵里萦满了那“嘶”的一声响。还有什么东西,有跟她的衣裳一起碎裂了,他捂住胸口,“噢”的喷出一口血。飞溅的血液,顺着他的唇角滴落在地上。他一步,一步也不能移动的看着那抹红影,一点一点地在他眼前消失。
这个世界,到底对他有什么用?如果她离开,这个世界对他还有什么用?
他想要毁灭这一切,这个世界,包括他自己。统统都打碎,统统抹杀,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跟他一齐死。只有这样他才能平息此刻的疼痛吧。他为什么不早一步伸手扶住她呢。他明明可以……明明可以……
是他——是他无形的那双手,把她推下去的。是他,是他,是他。
“啊——”林寒宵仰天长啸,雪白的牙齿上狰狞流露出一丝一丝的血红。
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第8章(1)
三年后
岑寂晦暗的庭院中寒风凛冽,月色如水横陈天际,缕缕柔光照落在结冰的湖面上,苍苍的古树枝条瑟瑟,在浓浓的夜色笼罩下,显现出一派深冬的萧然景象。
林寒宵迎风站在御风亭里,踏着冷月清辉,一袭侧影轻垂在冰面上,寂寥的与薄冰冷月融合为一。
紧了紧手里的马鞭,心底仍是久久不能平静。这一次,又是无功而返。
三年里,天南海北里传来许多消息,都说在某年某月某地,看见了有个肖似语柔的姑娘。然而每一次,都是同样的结果——不是,不是,不是她。他挥动着鞭子,想要在川流不息的人海中喊出她的名字,哪怕是痛也好,至少让他寂寞的喉咙里充满了那个亲昵的名字。然而他每一次,都只能凝视着那个肖似语柔的女子说:她不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