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乐得很,根本不需要我。”予樵也在生闷气,虽说双方都有责任,但她也不能那么干脆地一走了之吧,像是完全没有留恋似的。乱七八糟的话说起来就唾沫横飞,需要正经对待的事情,就半个字都不说出口。以为离家出走很好玩吗?从问题儿童到问题少女,再到问题大龄女青年,这笨蛋的离家出走经历,也算是波澜壮阔了。
“予樵,你说过那孩子从小家里遭到过变故吧?”
“嗯。”对啊,还有那件事,这么严重的事情,像是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似的,和小时候一样贪吃幼稚,也不知道她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为娘想了又想,她这么着急跑掉,也许是害怕和人结为夫妻,因为怕面对恩爱不再之后的难堪?”
予樵一口否定:“不可能,还是她亲口说要嫁我的。”
殷夫人笑了,“因为那时候她以为你是陌生人啊。只是瞧着人好就嫁了,也不怕因为羁绊太深而泥足深陷,知道那个人是你之后,就全都不一样了。”
予樵一愣,“她那个猪脑袋会想那么多?”
殷夫人戳着予樵的头,道:“如果那姑娘是猪脑袋的话,我儿子就没脑袋了!”大智若愚懂不懂?那孩子除了迷糊点,根据她所知道的情况,可完全听不出来有哪里笨了。
“娘,我是大人了,不要戳我头!”
“还说是大人,做事这么幼稚,我戳我戳我戳戳戳!”
仲孙海克推门而入,打断了母子的“温馨”一刻。
予樵看见父亲,脸上连忙挂起严肃的表情——这几乎已经成为习惯使然。
“探子来报,红月教在湄潭的总部有异动,你家那个笨蛋也许会有危险。”
仲孙海克拉长了脸目送儿子用轻功飘然出门,对妻子道:“这样行吗?”他实在是不善于骗人。
殷夫人不好意思告诉他脸太僵硬,只是拍拍他的手以示慰问:“差强人意。”
正当予樵快马加鞭,从武昌赶到湄潭时,春晓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户雕塑匠人的家里,左边一杯湄江翠片的清茶,右边一个什锦水果拼盘,手里还端着茅贡米熬煮的浆汁一点点啜饮。
“大爷,我真的不用端正坐好吗?”
匠人闻言,忙不迭点头,“春晓姑娘,你想干啥就干啥,不要在意我就好!”他嘴里说着,手上的活却没有停下,一张张栩栩如生的春晓画像,由笔端跃然纸上。
雕塑之前要先通过描摹人物来了解对方的细部特征,这个环节有时候比雕塑本身还要麻烦,尤其是面对春晓这种不合作的对象时。起先汪匠人也要求她好好地坐着,没过一盏茶的时间,这妮子就打起瞌睡来。举凡雕塑人物,表现神态表情总是第一要务,他又不是要塑睡仙陈抟,画个昏昏欲睡的样子来干什么?所以汪匠人不得不放弃自己干这行三十多年来的坚持,准许她“自由活动”。这一自由活动,春晓就被汪大娘正在熬煮的米浆香气吸引,溜到厨房讨吃的。汪匠人无奈跟着她到厨房,发现她品尝美味东西心满意足的样子,最最能够表达作品的主旨,所以索性叫老伴给她沏杯本地最好的香茶,切了水果放在她座位两边,果然如此一来,春晓安安心心地坐在位置上,欢欢喜喜地吃着东西,丝毫没了之前的倦怠靶。
要问汪匠人创作作品的“主旨”是什么,说起来也很简单,那就是雕塑财神的女儿。历来有财神爷、财神婆,却没有财神千金。本来这也没什么不对,但自从春晓到了乐庄名下湄潭赌坊,靠着挡都挡不住的运气,让赌技一流的闹场者输到当裤子,狂揽总价达到二百万两的钱物田产之后,人们就深深认定她就算不是财神本人,也该是财神的亲戚下凡。之后不知道从谁口中下了“财神千金”的结论,一传十,十传百,春晓走到哪里都接受别人崇敬的目光,甚至愚昧一点的,还真搞起了焚香叩拜的名堂。
春晓之前还觉得挺好玩,到了这种疯狂程度,她当然受不了,吓得不敢随便出门。后来湄潭赌坊的管事出了个主意,请远近闻名的汪匠人给她塑个像,摆进财神庙,再让德高望重的老和尚给开个光,老百姓想朝拜的,就直接去庙里好了。
汪匠人收了乐庄一笔不小的佣金,又只干过照着泥人塑泥人的活儿,视雕塑真人为事业上的莫大挑战,自然是全力以赴。
可着劲画呀画的,一会儿就到了暮色四合的时候,湄潭赌坊的仆役来接春晓回去。春晓抱着汪大娘送的一罐米浆,非常爽朗地告诉二老明天会再来。
春晓乘坐的竹轿行至半路,突然从前面密林里走出来一个颀长男子,挡在路中间。为了保护好春晓这个“财神千金”,乐堂派来的仆役也都是身怀武艺的,他们对视几眼,正要上去打招呼,那男子一晃眼就到了竹轿跟前。
仆役之一躬身行礼,“这位公子——”
他还没说完,只听那男子对着竹轿内低喝:“下来!”
春晓不情不愿地喊了声落轿,然后挥挥手对几名仆役说:“你们去和罗管事说一声,我遇到朋友,要说说话。”
仆役们知道自己功夫不如眼前男子太多,也不坚持,只道:“好。春晓姑娘您何时回来,是不是让我们待会儿再来接?”言下之意,就是要不要回头找人来搞车轮战救人。
“不用。”她也不知道被抓到之后回不回得去,真不行就只能写封信给罗管事说明了。
带头的仆役仔细观察春晓脸上神情,觉得她的泰然自若不似作伪,行了礼,扛着竹轿离开。
冷僻的小径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相对而立。
“聘礼上,是我爹娘弄错名字了。”
“哦。”
“我和尹姑娘没有任何私情。”
“哦。”
“你和林梢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吧?”
“嗯。”
“那,跟我回去。”
“啊。”
“‘啊’是好还是不好?”
春晓吁口气,“我也不知道。”
“把话说清楚。”这是他最低的要求了。他俩都是不太聪明的人,除非把话说得通透,否则大概没有办法了解对方在想什么。
“我每天都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可是你真的来了,我又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觉得麻烦。”
予樵沉声道:“你觉得我麻烦?”
“并非觉得你这个人麻烦,是我自己的问题。”春晓望着暗沉沉的天空,苦恼地思索措辞,“尹师妹什么的,其实都不过借口而已,是我自己在犹疑。我有时候想,一男一女从二十郎当的年纪开始,一直相处在一起,无论起先是多么喜欢,到最后总会生厌。既然总会生厌,要面对生厌时候的种种为难之处,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和对方在一起。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你要是来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还不如你真的没把我放在眼里,正在和尹师妹在一起逍遥快活,再也记不得我。”
母亲的猜测,果然并非虚妄。予樵伸手,把她搂进怀中,春晓没有拒绝,反而用手紧紧捉着他的胸口,低声续道:“又有时候,我很怕想象一个人孤孤单单一直到老的样子。就算我有钱有朋友,或许依然可以过得很愉快,但是我没有家。和朋友吃零食喝甜汤吹牛玩耍之后,他们都回家了,只有我,最多也只是回到自己买下的屋子,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人等我吃饭,也没有人会骂我这么回来得这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