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掏出一个蜡丸,抛给马千?,道:“一半内服,一半外敷,分做三回吃。”
马千?紧紧捏住蜡丸,无论如何说不出感谢的话,闷头走人。
停了三日的雪又密密飘起来,顷刻间已迷人影。
留在雪地上的鲜血,一点点被埋起来,看不见了。
霍昭黎仍愣愣地看着。
方才,他杀了人。
很高,留着大胡子,总是瞪着眼,脾气不太好的样子——就记得这么多,毕竟那个人,他今天才见面的。
把今天才见面的人杀了。
被杀掉,人就死了,再也活不过来,本来和兄弟好好在一起骑马来的,那把年纪,家里应该有媳妇和好几个孩子了。早上平平安安地出门,回去时候是一具尸体。不住回想起那年村东李大伯去世,他家里哭成一团乱成一团的场面。
李大伯是生病死的;那个姓马的大叔,则是因为他情急拍出的一掌。
霍昭黎觉得很荒谬,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随随便便就死了呢。
也许是做梦。就算有再大的力气,也拍不死一个大活人的吧?
熊熊的光芒刺痛眼睛。是不远处大哥升起火,马匹不知何时也唤到旁边——天黑了。
火和血,都是通红通红的颜色。
大哥说,他死了。死掉的马大叔的弟弟说,是他打死的。
他是为了救自己的兄弟,才打的大哥。自己是为了救大哥,把他杀了。同是为了最亲近的人,都不算做错吧。
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要推开而已。
在家里杀过鸡鸭牲口,从没想过杀人。
前一刻还在大喊大叫活蹦乱跳的人,突然间就直挺挺躺在地上,再也不动。
原来杀人这样容易啊。
霍昭黎看着自己纹路清晰的右手掌,就是用的这只手,可能是震碎了内脏。杀鸡时常看到那种花花绿绿一堆肚里货,被他一掌震得粉碎,血肉模糊地搅和在一起,人自然就活不了了。
从胃里不断冒出酸液来,想吐。
他伸手指进去挖喉咙,干呕,什么都没呕出来。
慢慢走到火堆旁,大哥所在的地方比较暖和。
“大哥,我杀了人。”
“我知道。”程逸岸低着头,专心重新包扎伤口。
“我不是故意的。”霍昭黎木然看着他胸前厚厚缠着的布条,却没有心思去问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就算是故意的又如何?”程逸岸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水,“他冒犯我,就该死,你不杀,我有朝一日也要杀。你杀了他救了我,这便很好。”
霍昭黎缓缓摇头,“……他不过是打你而已,最多打回来,不该死的。”
程逸岸目注他已经掐出血来的手掌,道:“我可以历数这个人的桩桩件件恶行,来告诉你他死有余辜。”看着霍昭黎突然一亮、忙不迭投射过来的眼神,他嘲讽地道,“只要知道杀的不是什么好人,这样你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对不对?”
霍昭黎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有点卑鄙,垂下头,还是忍不住问:“他真的……本来就是坏人?”
“我不会告诉你的。”程逸岸回身添柴,“人在江湖,你不可能每杀一个人都是罪有应得。与其存着侥幸的态度,做了之后才将责任推到死者身上,还不如现在开始,就扔掉当好人的念头。”
“大哥……也杀过人?”霍昭黎紧紧盯着程逸岸的脸,想起第三次会面时他半真半假的话。
程逸岸纵声大笑,笑毕,脸色一寒,道:“你在期待什么?我从来没想过要当个好人,死在我手下的到底有多少数目,早就记不清了。有时候是我不杀人,人就要杀我,也有时候只是自己想杀人而已。”
“就算没有做错事情的人,也要杀?”霍昭黎的嗓音发着抖。
程逸岸不屑地道:“若是杀人之前还要一一查对他生平劣迹,哪里还会有半分快意?”
“我、我不要再跟你一起了。”
那种失望至极的眼神看得程逸岸心中很是窝火,立刻沉下脸,冷声道:“你以为我爱你跟吗?明日一早,咱们分道扬镳便了——这么点小事都放不下,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霍昭黎突然跳起来,揪住程逸岸在外的肩膀,大吼道:“小事?你说这是小事?”
程逸岸用力挣开他的钳制,眼见未结痂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心中愈怒,跟着他高吼:“本来就是小事!我杀人不知道有多少,要是像你杀一个就发一次疯,早就死过不知道几百次了!”
霍昭黎咬牙切齿地道:“你是大恶人!”
程逸岸冷哼:“是,是。我本来就是臭名昭著的大恶人,你自己把我想成好人,现在又来怪我,真是愚蠢至极。回家吃女乃去吧大善人,别在江湖上丢人现眼。半死不活的样子,看了就恶心!”说完,狠狠地戳着霍昭黎的前胸。
霍昭黎挥开他。二人恶狠狠地互瞪。接下来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二人在雪地里扭打成一团。
完全没有招数的,再常见不过的斗殴。
霍昭黎压住程逸岸,望他脸颊上就是狠狠一拳,程逸岸半边脸高高肿起。程逸岸用额头去撞他鼻梁,霍昭黎顿时鲜血长流,趁这个时候,程逸岸翻身骑在霍昭黎身上,对着他的脸啪啪啪抽起巴掌,霍昭黎一张俊美的脸蛋瞬间惨不忍睹。
霍昭黎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踹开程逸岸,跪在雪地上,突然开始哭,边哭边捶着厚厚积雪,喃喃自语:“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难看死了!”程逸岸猛地站起来,指着霍昭黎鼻子大吼道,“以后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扔下这句话,胡乱抓了把雪敷脸,按着月复部,踉跄走几步,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霍昭黎恍若未闻,仍是一个劲地哭。
饼了一会儿,远去的马蹄声又变得清晰。
霍昭黎头也不抬,跪在积雪掩盖马千驷血迹的地方,默默流泪。
程逸岸不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将马鞭重重扔在他身边地上,步行离开。
终于回复一人行路的清静,程逸岸为了庆祝,抓最好的药补身体,住最好的旅店,吃最贵的饭菜,最后还雇了辆大马车,舒舒服服地一路躺到泗合山下。
泗合山为长白山余脉,虽有号称飞仙、豹隐、涉霞、蹑红诸峰,景色却无甚可观,知名只因百多年前,有高人在飞仙峰上开宗立派,近几十年来,“泗合门”人才辈出,已故掌门冯崇翰更曾是领袖武林的堂堂盟主,因而才使得这座辟处边陲的小山,在武林中大放异彩。
积雪太厚山路难行,程逸岸就算要耍派头,也雇不到人抬他上山,打发了马夫,循着小径,慢慢往上,走走停停。
青山不老,生活了六年多的所在,并无大变。倒是自己已由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长成识得世间烦恼的大人。程逸岸站在一棵老松树前,缓缓伸手,模着刻在树皮上的童稚图案,想起小时在附近游玩的情景,不觉有一股沧桑感升起。拍拍树身,含笑喃道:“老伙计,我竟又回来了。”
到底回来做什么?自己心中都没有底。
“想不到你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冷冷的嘲讽声响起,前头小径上,赫然站着两个人。
风声乱耳,程逸岸完全不知他二人何时出现。
稍微的慌乱过后,他懒懒扬眉,“刘二侠,佟四侠,别来无恙?”
佟逸海露出未变的爽朗温厚笑容,正要回话,想起身边站着的二师兄,险险住了口。只见刘逸书面如寒霜,拔剑出鞘,明晃晃的青钢剑冷芒一闪,喝道:“恶贼!我岳父的事,你还有什么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