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撑般,他颓然坐倒在地。
“我想我明白了。我羡慕桑有您这样的父亲。”
若他只是平民,若他也有这样的父亲……
元员外注视他,带些哀怜地。
“你是好孩子,可惜齐大非偶。写份放妻书吧,印信也一并带走。”
颤颤巍巍涂鸦完那通篇的谎言,他抬头。
“有一日消了所有顾虑,我还会回来!”纵使那时已经……人事全非。
元员外一时间被他眼底不容更改的决心震慑了。“你……”
“您不用跟桑说这些……我不是要桑等我,这是我自己的一点坚持,您总得允我活着……还有个盼头吧?”
断续说完,他狂奔出门,气喘吁吁地直跑到扬子江边才停下脚步。江水滔滔,澎湃咆哮,竟让人有一种——想与之融为一体的感觉。
不不!他绝不轻贱自己的生命,他是如此辛苦地活到了今天,断断不该就此了断。
算了。
刘濯,你只是不配得到幸福而已,你只是生错了人家而已,醒醒吧,就算你有再天真再美好的想往,也逃月兑不了这与生俱来的宿命。
桑,你还是会想我的对不对?等到大局定了我再来找你好不好?就算那时你已经七老八十儿孙满堂,我还是会来偷偷看你。
桑,你——好好保重,千万别再找一个需要等待的人,知道吗?
四顾苍茫。
可笑啊,天下之大,他的容身之处,却似乎只在那处心积虑逃了半辈子的地方。
悠悠苍天,彼何人哉?
夜风袭来,吹得颊上生痛,他下意识地去擦拭,手上竟有湿痕。
听人说,这滋味,是咸,是苦。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六落花时节又逢君
六年后。景龙四年二月。
禁苑总监钟绍京是书法大家钟繇的后人,家学渊源,雅善丹青翰墨,当朝皇室园林宫殿中的碑文石刻多出自他笔下,才华横溢之辈总是有些清高,因此这晚这位不但蒙他设宴款待,并且还享受主人亲自出外迎接礼遇的女子,自是不同凡响。
元三娘子,振衣庄庄主。
振衣庄是所有大唐女子心向往之的流行发源地,达官贵人贩夫走卒无不以拥有振衣庄所出服饰为荣。
元记在十多年前只不过是扬州众多中等规模布匹商号中的一家,自从元三娘打父亲手中接过家业后,生意越做越大.六午前正式更名为振衣庄,经营范围不再以出售布料买贞绣品为限,从蚕桑织染裁剪到鞋帽珠宝,一个人从头到脚所需的行头…手包揽。精明而不失厚道的生意手腕,神准无比的投资眼光,加上最重要的惟才是用,使得如今“振衣庄”的招牌挂遍了大唐治下的每一个州府.更大的荣耀是,振衣庄是御用织品绣品的最大供应商,安乐公仁那异想天开的“百鸟羽毛裙”,便是在振衣庄巧匠丁手下变为现实的.皇室也因此对振衣庄
青睐有加,元三娘子曾被准许数度出入后宫,大权在握的韦皇后甚至还写了一份凡振衣庄货物,赋税全免的手谕,其恩遇之隆,对一介商家来说,简直是开国以来所未见。
钟绍京倒不是为了获得什么华美衣物而与元三娘子结交的,而是对她游走各地时发现的古玩字画以及她本人的鉴赏能力很有兴趣,再来则是考虑到振衣庄所拥有的巨大财富和通达关系网如能为他所用,那么有时候行事就会方便许多,
上好的乌木马车停在钟府门口,下来的是一个身着青色复古禅衣的少妇,未疵础帽,不施脂粉——这样朴素的老板,按说实在是有辱振衣庄的威名,但举手投足间的利落气质却令人不得不心悦灭服。钟夫人也曾问过她为何不打扮一番,她当时笑说无人悦己,自不必容。
这自然谁都不信的。据钟绍京所知,这位三娘子虽然貌不惊人,对年轻男子可是魅力非凡。她手下行号的主事者个个是经商高手,年纪却大多不超过三十,奇的是都或多或少跟主子传出过一些暧昧关系。
听说,六年前,也就是元三娘子十六岁时,曾嫁给当时最负盛名的都料匠刘濯,新郎官才拜完堂就被官府抓起来判了流刑,一边用着刘濯留下的钱,一边她又耐不住寂寞地和小一岁的账房王琚搞在一起,还怀了身孕,于是就逼遇赦归来落魄潦倒的刘濯写了放妻书,一脚踢开他,跟王琚成了亲。这王琚才干尚可,却仰人鼻息,根本不敢管自家婆娘,一直乖乖待在扬州坐镇顺便带孩子,视从全国各地飞来的绿帽如无物。而那个更倒霉的都料匠前夫,则不知所踪,再也没有大作问世,旁
人都猜是在某个穷乡僻壤困顿而死了。大概因为怕惹尴尬,三娘子索性就不冠夫姓,仍以闺名闯荡天下。
这些三姑六婆之言,是真是假都是个人私事,他人无由置喙。他今天请元三娘子过府,还有顶顶重要的事——
元桑刚下马车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被钟绍京以他那把年纪难以想象的速度将她拖向书房,“吃饭的事待会儿再说,老夫今天刚得的一幅画,你一定得看看。”
元桑任他拉着进去,暗自摇头失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十万火急把她召来,这位钟大人果然是爱画成痴。以她从对振衣庄货物评估能力移花接木而来的鉴赏水平,实在是愧对他的知己之称,却一直误打误撞未被揭穿。
书架后有一个暗格,钟大人从来都不回避在她面前触机关移开遮蔽物,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这样的信任,总是让人感动.
画卷题上“曲江游春”,是钟绍京的手笔,看来他与这作画者交情颇好
画卷展开之后,一幅设色山水映人眼帘,钟绍京忙不迭指点了起来:“隋初展子虔首创设色山水,其传世之作《游春图》百余年来模仿者甚众但均未有突破。而这幅不同,你看这构图之法,江岸不画边际,显得烟波浩渺,横无际崖,阔远之姿大出前人窠臼。你看这山势的峻拔,这树叶形状的变化多端,匠心独运,堪称前所未见……”
钟绍京说了什么,元桑一个字都未入耳,她的视线在扫到画题处之后,就再也离不开。
那上面有一首诗:
梦甲舟楫梦甲谣,
山湖烟雨忆前朝。
昆仑举手分银汉,
泾渭横流唱黍操。
寂寞繁花尘下瘗,
绸缪春草渡边邀。
寒笛吹彻三山遍,
无那长河万顷涛。
诗倒还罢了,让她呆立当下动弹不得的,是笔迹.
这辈子都不会错认的笔迹。
六年了,当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她这些年迅速扩张势力结纳达官显贵的原因,忘记那个莫名其妙扔下一张纸就走得无影无踪的冤家时,却看到了他的字。并且显然是最近才写成的字。
那么这回,你逃不掉了。
不顾礼节地,她打断犹自滔滔不绝的钟绍京,用自认最镇定的语气问道:“这字,是谁人所写?”
钟绍京听到她的问话,非但没有不悦,反倒更勾起了兴致:“果然是知音那!你也发现这手字写得非常奇特对不对?以楷书笔意写魏碑,别有一番风致。而且用向来古朴重拙见长的魏碑来写如此情致缠绵的诗句竟不见鄙陋,反而自有一腔凌厉凄迷之气,实在是妙到致极……”
她知道那是魏碑,尤其是这种收笔处没有定式的字迹!某人当年兴致勃勃地练过,还在信中临摹了一段寄予她,叹息说总不能跳月兑自幼浸婬的楷书笔意,不管怎么模仿,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伪魏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