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如看看那个被吕宗藏着掖着的乐匠来得有意思。
当张昌宗不情不愿地把刘濯“打点”一番领到迎仙宫武皇的寝殿时,她正在饶有兴味地看一群“供奉”们果身相逐起舞。室内一片婬糜之气。
良久,武则天昏昧的视线才不经意地对上门边陌生的身影。
“你就是那个刘濯?过来让朕瞧瞧。”她漫不经心地啜了口张易之献上的大补酒。大抵天下美貌男子都有些相似吧,才会觉得这人模糊的轮廓有些熟悉。
还真有点腻了呢,不管是江山还是美人,时间一久,总是无聊。
“过去啊,皇上在召你!”张昌宗闻言;伸手推了身边男子一把,谁料他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又用力推,对方仍是不动,一脸漠然,只有眼神中透出的几分厌恶证明他并非神游物外.
张昌宗生怕加入一个劲敌争宠,从没想引荐刘濯。几日前在武皇过问下不得已供出,本就已经满心不甘愿,准想到了这里他竞还如此不识抬举,忍不住破口大骂:“不识相的家伙,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最好皇上一怒之下杀了他!
这一骂,刘濯没有反应,“歌舞”倒是停了下来。
那领头的“供奉”夸张地娇笑:“这位小兄弟是新来的吧,瞧那模样多害羞啊,来来来,咱们去指点指点他!”
话音方落,一群人全围到刘濯身边去拉拉扯扯毛手毛脚。
“够了。”他寒冰似的嗓音中竟有一股天成的威仪,让周围人都不知不觉停了动作,不敢再造次。
已开始闭门养神的武皇终于觉出有些诧异,张开眼,刘濯巳排开众人来到地面前。
无视老人惊吓的神情,俯在耳边,他用平缓到有些的讥诮的语调轻轻招呼:“别来无恙,皇祖母。”
万年前,久视元年(公元700年)八月某夜。
寝房内,一老一少,一坐一卧。
“你要走?”苍老的声音中有着少见的惶恐,“为什么?”
“当白痴也会累的。”不是抱怨,年轻声音投有情绪地叙述事实。
“我不是说过吗?只要再忍一忍,你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从小到大,荣华富贵是我最不缺的东西。”反而是多到令人生厌。
“那么权势呢?你伯父和父亲无能,如果你配合,我可以让你……”
“这就是你所谓的收获?”他轻笑,是有点像傻笑的那种声音,“你真觉得那是好东西吗?”
“我——”是不是好东西,他也说不清。但在其位谋其政,至少该是他狄某人的责任,他这辈子不曾逃避过。
“你有你的信念,又为何一定要将之加渚我身上呢?”上了年纪的人,就是固执。
“你是说……你志不在此?不,我不信。那这么多年来你着意伪装,又是为了什么?”
“保命。”再加测试自己的忍耐极限,在这么枯燥的生活中,总得找些乐子吧。但是一个游戏玩了七年,也真腻了。
老人愕然。“你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就为保命!”
“那你说,我还有什么事可以做吗?”
“留下来,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完成。想想看坐在金銮殿上的无限风光,想想万世景仰的功业就要在你的手中完成……”令人眩惑的煽动完全足神往的口气。
那是他们这班老臣多年来衷心的期盼,他一向知道.
但,与他无关.在见识到那光环之下藏着多少肮脏之后,他就不再是条随便上钩的鱼。
“这些事可以找其他人去完成.我不见得是最好的人选。”
“你一定是!没有别人能在十五岁时给《盐铁论》下如此高妙的注解.没有别人能在众多权谋之士的眼皮底下装疯卖傻这许多年而无人识破。你不能埋没自己的才能而任由别人把烂摊广越铺越大!”他永远都忘不了六年前那夜在弘文馆所见,同僚口中无缘一见的前朝奇才,竟是众人眼里未及弱冠的痴傻少年。
“我说了,那些天我在找的,其实是《洛阳伽蓝汜》,评盐铁论只是顺便。你说的那些这些都不关我的事。我的人生用不着别人来安排,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仍足平板的声音,但坚定。
“你自恃聪明,但却不识人间险恶。没有仆从如石,没有美酒佳肴,你在外面,什么都不是!”老者气呼呼地大吼。
“不会有比这坚更险恶的地方了。再说,我本来就什么都不是。”低喃声中有着隐约的驭息,眼底的黯然却早已被显见的呆滞完美遮盖。
看到这种类似脆弱的神情在他脸上出现,老人明显怔了怔,有些无措——他从没有想过他会有这号表情,在发现并知道他身份的那一晚开始,这少年的形象就与自己年轻时有幸瞻仰过的太宗皇帝——也就是他的曾祖父——重叠了,一样的雄心壮志,一样的高瞻远瞩,一样的君王气度!李、武两家的后辈子孙中,没一个比得上他。他,合该创下一番基业,中兴大唐,成不世英主,这也才不枉他们这班旧臣许多年来忍辱负重苦心孤诣打下的基础啊。
但是他似乎忘了,再怎样英明天纵,现在的他,也只不过是个半大不小的可怜孩子而已,在那样阴森恐怖的气氛中生存,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想到这里,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唉,反正时机还未成熟,再等等吧。
半晌,他清了清嗓子道:“你决意要走,我也拦不住。但是,可否请你答应,如国有大难,务必助一臂之力?”
他又发出与俊逸外表极不相称的那种笑声,道:“哦?我凭什么答应你呢?”
老人直直望了他很久,才缓缓开口:“天下百姓,我为天下百姓的福祉向你请求。”
青年有些迷惑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地下结论:“你是好官。”说罢舒了口气,从凳上站起,“好好歇着吧,别太操心。还有,”他又笑,有些顽皮的味道,“张大人如果站累了,也请出来坐坐,这种天出那么多汗不值。”言华,转身退出,掩上门扉,留下一脸尴尬的老人和灰头土脸从夹壁里钻出来的中年男子面面相觑。
“恩相,这位是……”
“他是谁……暂时并不重要。柬之,明日你替我派人送封信给晋州的刘大白。”既然他有心要走,那就给他一点身份上的方便,去看看这世界吧。
张柬之领命告退。老人望着门扉低语:“你生长于斯,虽心在伽蓝,前路恐怕难以随性。老天爷啊,我还撑不撑得到那一天呢?”
幽幽长夜,无人作答。
月余,内史狄仁杰薨,谥文惠。
次年十月,还都西京途中失踪了一个人。此人身分
不低,论价值则只属随处可见的米虫之流。因此搜寻行动并不积极。五天没有音信之后,终于有人拍板:“算了,别找了.”众人附和:“是呀,找来也没用,不过多个人吃国库而已。”
于是音尘绝。
情势并未因此而产生任何变化。女皇阶前依旧面首环绕,诸武依旧动作频频,太子依旧龟缩东内,老臣依旧彻夜密谋。
变天,还早了些。
尴尬地遣退在一旁不明所以的张吕宗等人,祖孙相对无语。
好半天,武则天终于打破沉默。
“阿濯,你的病,大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