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鹤下扬州
寒食禁绝烟火,扬州百姓仍成群结队往栖灵寺蜂拥而去。非去进香,为看琼花。
琼花年年如此,实无足看,众人摩肩接踵,看的是热闹,聊的是小道。
“你看你看!那是元老爷家的马车,多阔气哇!元夫人的头簪镶的可是南海明珠,又大又圆,怕不要个上万钱!”
“那算什么?元老爷爱摆阔,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家财不是最多,排场偏搞得最大。看看,元家马车里铺的地毯,可是从波斯运来的上等货,皇宫里都用这个。上次那个波斯人叫的价你还记得吗?两万钱一丈哪!”
“可不是!运气这种事,还真说不清,元家十多年前是东门买豆腐的,谁知现在竟然成了富户。元夫人当初还差点叫爹娘卖到勾栏,哭得那个惨哪,整条街都听见了,今天穿得可比谁都贵气。”
“怎么?你不服气?人家元夫人可是旺夫之相!你看这眉眼,长得多有福分!不是她,元老爷哪能有今天的成就?”
“旺夫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黄脸婆一个!元老爷哪天进过她房里啦?这男人只要一有钱,谁还管什么贫贱夫妻,一房接着一房地娶。你们不知道,夜里元夫人哭得有多伤心!”闲人甲表面义愤填膺,心中却又妒又羡。
“哟,我们不知道的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难不成你天天躲在元夫人床底下听人家哭呀?”暧昧言词一出,众人哄然大笑。
“你、你、你,别、别含血喷人!”那闲人甲一急,口吃得老毛病就上来了,“我、我、我就住在在元府隔墙,当然、当然听得见!”
“开个玩笑不行哪?元夫人真要找也轮不上你这副德行的!”
“其实也难怪元员外,像三夫人那样的美人儿,谁见了不动心啊?跟大夫人这么一站,简直是天差地别,任谁都会偏向三夫人的。”
“你们男人就爱帮自个儿说话!要我说呀,最惨的就是二夫人。苦了那么多年,到头来还没享到福就没了,生个儿子倒也罢了,偏偏留下个女儿让人欺负。”
“那是以前,现在元府上下,还有谁敢怠慢三姑娘?”
“是呀,自从那个算命仙说三姑娘的面相贵不可言,对元家大有好处之后,元员外就差没把她供起来,鲜花素果地朝拜了。”
“谁知道那个瞎子是不是胡说?”
“你可别小看那个算命的,人家可是袁天师的关门弟子。袁天师知道不?活神仙呀!太宗皇帝时就说会出女皇帝,你看,现在不就应验了?”
“元家姑娘我都见过,单单薄薄的,不爱说话,长得也不如姐妹好看,找个好婆家都难,哪有什么贵不可言的面相?”闲人甲又是一副知情者的居傲神态。
“你还别说,没准这贵不可言,指的就是三姑娘未来的夫婿。”
“这扬州城里称得上贵不可言的,也就只有皇甫家了,不但是首富,皇甫大公子又在太平公主府当差,连刺史大人都要礼让他三分呢!难不成三姑娘会跟皇甫府攀上亲?”
“这也难说。二公子尚未婚配,不小心看上三姑娘娶回去也没准。”
“得了吧,皇甫公子是什么人?会看上三姑娘?扬州府的多少大家闺秀都等着当皇甫家少女乃女乃呢,元家怎么有钱也只是商人,哪里配跟她们争?”
“是啊,二公子风流着呢,三姑娘的姿色怎么入得了人家的眼?”
“我看也不一定,没准三姑娘的长相正好对上了人家的胃口……”
讨论热烈进行,加入者越来越多,这时如若有人提醒他们元三姑娘今年芳龄十三,实在不必如此急着找婆家,恐怕会被口水淹死吧。
街谈巷议,大抵如此。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哎呀哎呀,那不是皇甫家的车驾!天,二公子骑的可是大宛名马!有钱还买不到的稀世奇珍哪!”
不知哪来的叫声中止了关于元家姑娘归宿问题的争议,众人将焦点转移到公认扬州城第一风云人物身上。
“在哪里?在哪里?让我看看。”
“找死呀,你推我干吗?”
“二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哪!”
“耶!二公子旁边马上载的小娘子怎么又换啦?这回的比较文静喔。”
“哈!文静?你道那马上的是谁?王主簿家的千金!她的浪荡可是出了名的。上次不还听说她一个人跟伙富家公子在酒肆里彻夜狂饮,结果违反宵禁,差点下了狱。”
“这才是二公子的中意的那种类型嘛!被风骚大胆又不黏人。”
“长得可真不错,那双眼这个媚呀……”
“少晕陶陶的了,咱也只配在这里流流口水。人家的眼界可高着呢。没钱没势的,靠近个一丈都把你踹到天边去!”
“哇,真挺美的呢!”
“喂喂,你挡住我啦,快闪一边去!”
众人推推搡搡,原来颇为宽阔的上山道路此刻连蚂蚁都只能望人潮而兴叹,所有人似乎都很享受——倾城出动的奇观,一年只有一次,怎么能不好好八卦一番呢?
后山,清幽。
小小的澄碧湖畔立着个颀长身影,瘦削,挺拔,一袭白衫更衬托出尘气质。双手微抬,托一管比寻常乐器长上许多的玉笛。手指非常好看,修长,白皙,不着痕迹地灵巧摆弄笛孔,旋律便悠扬而出。从细致的纹理一眼便可判断出,手的主人必定养尊处优,不事劳作。薄唇轻抵吹孔,微微歙动,一曲“三弄”吹得孟春的湖面似有寒气。鼻梁直而高,但并未性格地突兀。眼睛因投入而微闭,又被睫毛遮住一些,看不真切。饱满的天庭,是命理上的聪慧福禄之相。近乎苍白的脸削弱了剑眉所强调的气势,却还不至于有阴柔之感。
青山,绿水,玉人,天籁,组成一幅美得教人叹息的图景——
“唉。”
李宜得呈大字形躺在湖边草地上,发出了第二百九十一次感想——
好吵。
以及怨恨——
还让不让人睡觉?
为什么世界上的人那么多,倒霉的就他一个?
如果不是倒霉地被偷光所有盘缠,又倒霉地吃了有迷药的稀饭昏昏沉沉被当做奴婢拉去集市上卖,最倒霉的是被眼前这个人用一片金叶子在人贩子笑得合不拢嘴众人目瞪口呆的状况下买走——他就应该已经回家孝敬老母,顺便娶个媳妇过年,再做点小买卖什么的过他的太平日子,而不是傻乎乎地跟在奇怪主子背后,日复一日地听着这些冷飕飕扰人清梦的怪声!
而这该死的一切还是他自找的!
那日主人买下了他,然后挥挥手,说:“你走吧。”虽然觉得自己不值那一片金叶子,但他还没笨到扯什么做牛做马报答大恩的鬼话把自己绑一辈子,作了个揖,转身就走。行到十丈开外,开始唱空城计的肚子提醒了他身无分文这一残酷的事实。就算一路打短工到了家,他也没脸见娘,当初出来时可是夸下海口说至少让她一年不愁吃穿的。然后他发现这个白衣书生还在视线之内慢慢晃悠,看起来很有钱,又一脸老实相,只要他再给他一片金叶子……
他就那样鬼迷心窍地冲上前去,大喊:“公子,让小人做牛做马报答大恩……”
这就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
从此他就跟他往家乡的反方向走去,糊里糊涂在除夕之夜南渡黄河,想到家里等他等得心焦的娘,他就想哭上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