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于她一脸沉重的模样,他却像是完全不当一回事似的,仍然以闲适优雅的态度面对着她。只有因微笑而略显迷离的眼瞳中闪着一缕难测的亮光,然而她因为太专注于整理自己的心绪,所以并没有察觉到他眼里那像是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精锐光芒。
最后,她十分严肃的开口说道:“你有时候看似认真,有时候却又像是在捉弄我,而基于安全考量,我当然会选择相信你只是在捉弄我而已。”
他兴味盎然的扬眉!“安全考量?”
她沉重的叹口气,“你难道不知道被你喜欢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吗?”
他又扬眉。
她略偏头看他一眼,像在评估他对于她所提出来的问题究竟有多认真。
“你这个人看似温和单纯,其实复杂得像一座巨大的立体迷宫,还设有重重陷阱与机关,有时候好不容易发现了一条路,但却是个陷阱﹔有时候又以为找到了出口,但其实只是更往迷宫深处走去。所谓的『喜欢』对你这样复杂的人而言,绝对不会只是单纯的喜欢。而『喜欢』如果加进『复杂』这个调味料,所产生出来的东西,就只会叫做『麻烦』。再者,”她眼神透出指责的意味,“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之前在学校的时候你一直不告诉我有关我身世的事?我相信即使早一刻知道,也绝对无法改变我将被带到蒙特拉法瑟的事实。”
他扬起笑,“你的确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但如果之前告诉你,你一定会想尽办法抗拒情况的发展,所以倒不如等你到蒙特拉法瑟之后再告诉你,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看吧!就是这样。”她早就知道他会给她这样的回答,她之所以问只是为了给接下来的重点做个引言。“我在你面前透明得就像是一尊玻璃,而你却难测得犹如浮云。我一点都不了解你,就算想试着了解你也只能用猜测的方式,然而你太难猜测,不只是因为你复杂,更过分的是你根本不愿意对别人坦承你自己。你就像最任性的流云,让即使想了解你、想看清楚你真实模样的人,也只会被你耍得团团转而已。”
说了一长串,她略喘口气,做下结论:“你说,被你喜欢会有什么好处?”
虽然是以这句话做为结尾,但她并没有发现说到后来,她其实已经有些偏离原来的重点,变得像是在责怪他的个性,而不是在说明被他喜欢的坏处。
而他发现了。
但他只是抬眉略显无辜的看她一眼,“原来你并不了解我啊!”他将目光微偏向一边,像是自语般的说着。
她瞪他,“不要告诉我我还有时间可以了解你。”
他犀利的目光立刻又盯住她的眼瞳,促狭的笑起来,挑眉给她一个“看吧!”的表情,“其实你比你以为的还了解我。”
她被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她突然羡慕起村上春树,因为他说过:当他发现那是一个陷阱的时候,已经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了。而她的情况却是:当她发现那是一个陷阱的时候,正巧是她一脚踩进陷阱的时候──那是最让人感到悲伤的一刻。
她双手手心向前举在脸部正前方,稍微低头闭了闭眼睛,像是在表示:“好,你厉害,我说不过你。”
又叹口气后她才睁开眼,放下手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只是基于现实因素而要和我结婚,我并不介意,只要你跟我说清楚,我会试着接受,即使以后得各过各的生活也无所谓,我绝对能够适应。但麻烦你不要再捉弄我,我不认为一而再、再而三被你捉弄是件好玩的事。”
注视她一会儿,他轻轻摇头,“有时候你真是实际过了头。”
就因为她太过实际也太过理智了,所以他一直无法真正猎获她的心,她就像是一头敏锐且极度不愿被捕获的独角兽,在意识到危险接近自己的百里之外就已经察觉并转身逃跑,宁愿躲进深山密林里,也不愿探头看看任何一个可能没有伤害她意图的人。
她有些没好气的说道:“我如果不实际点,怎么能快速适应我的新身分及新生活?”忽略胸口些微的刺痛感,又道:“人必须向前看,与其一直在意着得不到的事物,倒不如教自己振作起来,努力往未来走下去才是积极的人生态度。”
她误以为他的“实际”是指她对他们这桩婚事的看法,所以她话里“得不到的事物”明显是指她过往在台湾的生活,另一个弦外之音却是指他不让她了解他这件事。
听她说着“积极的人生态度”,他唇边闪过一丝难测的笑意,道:“但你似乎并没有实践得很彻底……
她给他们“什么意思?”的眼神。
他笑了笑,不答反问:“你母亲对你而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呢?”
她轻蹙起眉,对于他为何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她全然的不解,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在你父亲过世后的近十七年岁月中,她依然无法忘怀他,对吧?”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在问话,倒不如说他是在阐述一件事实,而且说到最后两字时他眼中闪过一道像刀锋划过的凌厉光芒。
她的眼神转为警戒。
“身为你的母亲,她尽责的呵护你、照顾你、教育你,无庸置疑的她当然也爱着你。然而……”他微顿,凌厉的眸光凝聚成尖锐的细针,“我相信你比我更加清楚,即使你母亲以坚强的姿态去面对每一天的生活,但在内心深处,她却是一直活在悲伤与思念当中,而且说不定早在你父亲去世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准备好在你能够独立的时候,追随你父亲而去。”
很尖锐、很伤人、很残酷,却是再真实不过的事实。她当然知道,也当然比谁都还要清楚,从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到母亲落泪时,这样的事实就已经深深镌刻在她脑海了。
“你究竟想说些什么?”她的嘴唇几乎不见明显的张阖,眼神在防备中染进一抹愤怒。
虽然不知道他目的为何,但可以确定的是他是故意挑起这残酷的事实,明知她会被伤却又故意伤她──这才是最教她无法忍受的事。
“你是绝对坚强、绝对勇敢的,然而──”尖锐的钿针又凝聚成扎人的硬刺,“你却也是绝对怯懦与脆弱的。”
她不再说话,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为他这段比刀剑还伤人的话而将所有感官知觉武装起来。
他看她一眼,褪去眼中的尖刺,从容的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向她。
她也迅速站起来,戒备的退到椅子的另一边,睁着一双冰冷的眼看他。
他在椅子的这边站定,不再步步逼近,此时,他看着她的眼神带着某种奇异的宽容与慈悲、怜惜与温柔,像冰雪风暴过后由云际一角乍然射下的温暖阳光,一种神迹般的景象。
他看进她眼底最深处,轻声道:“但你不能因为害怕依赖而宁愿选择孤单啊!”
最初的一秒钟,她像是没听见他到底说了些什么,然后就像一颗鱼雷在她幽深的心海里轰然炸开那般,他的那句话在一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愤怒、防备与冰霜,取而代之的是惊疑不信、心慌不安,以及那像是决了堤似的优惧伤痛。
“为什么?”她喃喃低语,眼神震惊而复杂,“为什么连这样的事你都能看穿?”
是的,没什人能够真正坚强,只要是人,就一定有脆弱不安的时候,而当那种时候来临,她唯一能做的事就只有不断告诉自已必须坚强起来,因为她只能靠自己,即使当她母亲还在世时,她能依靠的人也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