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发任妻子摇撼自己,愁眉苦脸地说:
“唉,你不答应又有什么用。”
“难道你在严老爷面前已经点头了?”
阿发垂下脑袋,一声不吭。
阿发嫂愣愣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奔过去一把抱起绣莲,仿佛阿发马上就要把绣莲送走似的,一面朝指着丈夫痛骂:
“你这个该死的!你怎么这样糊涂,这样没用,你对得起春芹吗……”
阿发低着头听凭老婆叫骂,他并不怪她,只是觉得没办法而已。
阿发嫂终于骂累了,她抱着绣莲在凳子上坐下,一只手又把怯生生靠过来的儿子揽住。这才听阿发对她说:
“小牛娘,我跟你一样舍不得绣莲走。我对严老爷讲,春芹临死,把孩子托付给我们,你是孩子的寄姆妈,现在就是她的亲娘。”
“我们又没有亏待绣莲,问问绣莲,她肯走吗?”阿发嫂说着,发现绣莲在怀里依偎得更紧了。她温柔地拍拍孩子,说:“囡,不怕,寄姆妈不让你走!”
“严老爷摆了三条理由,”阿发又说起来,“第一,绣莲是他严家的人……”
“放他的屁!”阿发嫂火了,“现在来认严家的人了,春芹死了男人,自己又有病,成天绣花连眼睛都要瞎了,他严老爷除了逼债,管过这苦命的母女俩吗?”
“严老爷第二条理由就是,春芹男人欠他的债到现在都没还清。他拿出一大叠借据,说是只要绣莲到她女儿家去,他就当面把这些借据烧掉。要不然就要我们负责还债。第三,他说,这也是为绣莲好。她到上海,是去做大小姐,吃穿玩乐,享用不尽。他要我们替绣莲的将来想一想……”
阿发嫂听着听着,两眼发直了。半晌,她才“哇”地一声哭出来,她死命地搂紧绣莲,哀衷地说。
“孩子啊,我怎么舍得,怎么舍得你走啊!”
绣莲只见过寄姆妈哭过一次。那就是妈妈躺在床板上,被人抬走的那天。寄姆妈也是这么紧紧搂抱着她,一边哭着,一边告诉她,妈妈死了。三岁的绣莲不懂什么叫死,但她害怕寄姆妈这么大声地哭。今天寄姆妈是怎么了,为什么跟寄爹吵架?朦朦胧胧地,她感到好象跟自己有关。
她用自己的小手帮寄姆妈抹着眼泪,又急又怕地说:
“寄姆妈,不要哭,绣莲听话,绣莲跟小牛哥哥好好玩……”
小牛也在一旁轻轻地拽母亲的衫袖。
谁知阿发嫂却哭得更凶了。两个孩子惶惶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阿发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说:
“还是帮孩子收拾收拾衣服吧,过两天,严家就来领人了。”
“我不,我情愿一辈子受穷。帮绣莲还债,也不把孩子给他。”阿发嫂一扭身子,气呼呼地说。
“唉。你呀,妇人见识!还债事小,我们是孤枝无根的外姓人,住在这严家塘里,斗得过他们吗?再说呢,你也要
想开些,何必让绣莲这孩子跟着我们在乡下过穷日子呢?一
天三顿连饭也吃不饱。不如让她奔高枝去吧。她日子过好
了,她那苦命的妈在地下也就闭眼了。”
阿发嫂不再开口,只是更加用力地搂紧绣莲,嘤嘤地哭泣着。
第二章
严老爷本来是想亲自送绣莲去女儿家的,无奈身体不争气,拖下去不知何时才能上路,怕女儿着急,只得派阿庚先带着绣莲去上海。
绣莲跟阿发一家离别时的惨状就不必说了。直到上了开往上海的小火轮,绣莲的泪眼也没有干过。
阿庚费尽心机想逗她高兴,但小泵娘就是不吃不喝不吭一声。睡梦中她还时时叫着“寄姆妈,我要寄姆妈……”把个阿庚心疼得不行。
走进夏宅大门,绣莲置身于陌生的环境,面对着全然陌生的人、阿庚就成了她唯一的亲人。她躲在阿庚身后,任凭夏太太严氏怎么招呼,也不肯靠近她一步。
严氏硬捺着性子哄了绣莲一阵,末了,终于不耐烦了,叫来季妈,让她领着阿庆与绣莲先去休息。
“给她好好洗个澡,灰头黑脸的。季妈,再把她的指甲剪剪。”严氏说完,上楼去了。
季妈——寄姆妈,怎么她也是寄姆妈?绣莲从阿庚身后探出头来,好奇地、认真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和寄姆妈“同名”的人。看上去季妈比绣莲的雷姆妈老,也比她胖,所以,绣莲又怯生生地缩回了脑袋。
也许是自己的幼子早丧的缘故吧,季妈特别富于母爱,喜欢孩子。眼前这个长着一对机灵美丽的大眼睛的小女孩,一下子吸引了她。她不觉向绣莲露出慈爱的微笑,蹲子说:
“来,绣莲,让季妈好好看看你。”
哦,她真的是寄姆妈!小泵娘毕竟只有三岁,她从季妈身上似乎看到了阿发嫂的影子,她不禁恍惚起来。突然,她从阿庚身后跑出来,猛扑到季妈怀里:“寄姆妈,抱抱……”
季妈一把抱起孩子,心中升腾着一股蜜样的柔情。
“她把你当成她乡下的寄姆妈了,”阿庚对季妈说。
“是的,我就是你的寄姆妈。小痹乖,以后你就叫我寄姆妈。”
绣莲果真用劲搂住季妈的脖颈,轻轻地但又那么亲切地叫了一声:“寄姆妈!”
“哎!小痹乖,”季妈热泪盈眶地连声说:“乖乖,小绣莲,我的绣莲,多好听的名字,绣莲……”
“听她妈春芹说,这孩子脖颈下有一颗红痣,象朵绣出来的莲花,所以取了这个名字,”阿庚说。
季妈解开绣莲的小衣衫。果然,在胸口正中有一个不小的花形红痣。
阿庚打开从乡下带来的小箱子,对季妈说:
“这是绣莲她寄姆妈交给我的,里面全是绣莲亲妈给孩子做的衣服。”
季妈轻轻放下绣莲,随手一翻,不禁看呆了。里面全是做工精巧的衣服,大大小小,不下一、二十件,从贴身小肚兜到单衫、夹衣、棉袄,应有尽有,还有几件鞋帽。
包令她惊叹的是这些衣服鞋帽上,件件都绣着花,而且花样都是一式的:三瓣碧绿的荷叶,托着荷花、莲蓬,旁边还有一对女敕藕。花样新奇,丝线色彩搭配得也好,鲜艳丽和谐。
季妈一看就明白了,孩子名叫绣莲,这花样中就隐含了孩子的名字。
“绣莲她妈春芹是我们那一带最有名气的绣娘,心灵手巧,活儿做得没挑的。唉,就是命苦,”阿庚轻抚着绣莲的头,告诉季妈。“听绣莲寄姆妈说,春芹晓得自己活不长,就起早贪黑,赶着给这孩子做衣服。你看,这些衣裳够她穿到十岁的了。春芹病重时还说,如果让她再多活一年,她连孩子的嫁衣都能做齐。可惜,这话说了不过五天,她就……”
春芹深厚的母爱引起了季妈强烈的共鸣,她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绣莲她寄姆妈说,孩子到上海吃穿不用愁,但这箱衣服还是给她带上,让她长大后别忘了她苦命的妈。”阿庚说。
季妈郑重地点点头。
绣莲一直默不作声。似懂非懂地听着大人的谈话。这时,她突然把从箱子里翻出来的一个布女圭女圭举到季妈面前:
“这是妈妈给我做的。”
这是一个用手工缝制的布女圭女圭,已经玩得很旧了。布女圭女圭的衣服有点儿脏,但稍稍注意,就能看出,那衣服上绣着跟绣劳衣服上一模一样的花样;荷叶、荷花、蓬蓬、女敕藕。
“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季妈亲热地蹭着绣莲的额头。
阿庚在这儿住了两天,临走时对季妈说:
“我看绣莲这孩子和你投缘。我也放心了。回去我就对阿发嫂说,绣莲又有了一个寄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