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姝喉中发出一声痛楚的悲鸣,呆滞的眼睛里渐渐有了生气,开始漫上一层水雾。终于,一滴珍珠般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直滚下来。她一把捏住天姿的手,抖抖地说:
“他……真的,还活着?”
天姿眼里也含着泪,她说不出话来,只是被动地点着头。
凡姝沉痛地低泣着,她跪倒在床沿边,语不成声地说:
“子安,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我……你是在生我的气,对吗?子安,我求你,睁开眼……求你……求
她哭得手脚痉挛起来。正当天姿慌乱地又要去叫医生时。子安的眼皮动了动,终于费劲地睁开了一条缝。
凡姝的痉挛猛然间停止。她含着泪狂喜地叫了声:“子安!”
子安的眼睛又睁大了一些。刚从沉睡中醒来的他,还不能看清周围的事物,但他的一切感觉都告诉池:是凡姝,是他在睡梦中呼唤过无数次,可望而又不可即的凡姝!
他那年轻的心脏不禁欢快地跳动起来,但他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想问凡姝:我在哪里?他还想问凡姝:你不恨我了?可惜他发不出声。只见他嘴角抽动,似乎想勉强微笑一下,但这实在是他有生以来最苦的一次微笑,只会令在场的人见了心酸。
子玄与天姿对视了一眼,两人相跟着悄悄地退出病房。
子安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凡姝的泪眼,吃力地,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会愚蠢地认为,你已经原谅了……我的过错。但是,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
凡姝的泪水一滴滴洒落在子安满头的绷带上,双手紧握子安上了夹板又缠满绷带的右手,轻声说:
“快点儿把伤养好,等到那一天,我们都有机会……”
子安的伤奇迹般地只用一个多月时间就痊愈了。现在,除了右臂偶尔还稍有点儿不大自如,其他都已一田正常。
这天,凡姝向辛子安发出邀请,晚上,到她已装修完毕的“幻庐”作客。
傍晚时分,辛子安依约来到。
幻庐、沈园已完全修整好,沿着花木抉疏的小路走去,子安远远就看到,凡妹在楼房凹廊那儿站着。夕阳的霞光把她的倩影衬托得更加窈窕而迷人。
走近了,子安才看清,她今天穿了一身雪白的纱质衣裙,胸前和裙子下摆缝缀着红、蓝、紫等各色绒花,清新雅洁和绚丽浓艳结合得如此巧妙,使她既像个来自天国的仙女,又极富温柔满族的人情味。
子安怦然心动,一股热流在全身迅速奔涌起来。他加紧几步,走到凡姝面前,微微鞠躬,递上他带来的一束康乃馨。
“你的生日宴会我无法参加,只能今天补上我的祝贺。”
“谢谢,”凡姝接过花束,轻声说。“那个生日宴会……你没来,更好。”
凡姝转身向客厅走去,子安默默跟在后面。她既不解释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子安也不想追问。
自从那一晚子安打了凡姝,虽然后来在医院里,以及回家休养期间,凡妹都去探望过他,但每次他们俩都只是客客气气地说说话,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亲热。子安有一种因负罪而产生的惶恐心理。凡蛛挨打后,像见到魔鬼似的恐怖叫声“别碰我!”老在他耳边回响。在凡姝亲口答应原谅他之前,他不敢碰她。
好几次,子安刚想开口请求凡殊原谅,凡姝钢好像模透地的心思,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总是巧妙地把话题引开。子安终于明白,凡姝还不肯给他这个机会,他只有耐心等待。
今天又是他们两人单独相处,可空气中似乎仍弥漫着那么一种局促的、不自然的气氛。
一进客厅,子安立刻发现,客厅的布置很别致。地毯是雪白色的,而高高的壁炉架却用五彩石块装饰起来。白绒布蒙面的沙发上,随意放着彩色缎面的圆靠垫。中央是一个大大的用整块玻璃烧制而成的餐桌,厚厚的玻璃台面,弯成弧形的亮闪闪的金属支脚,沙发旁边是几个与餐桌配套的玻璃小茶几。
子安注意到墙上的壁灯灯架做成了各种不同姿态的仙鹤形状,有的振翅向前,有的翘首回望,有的仰天长啸,有的斜卧栖息。仙鹤脚下踩着一块方形的厚玻璃,里面安着小小的灯泡。而仙鹤那翘起的尖嘴上所顶着的圆形玻璃盘,却是一个烛台。这壁灯显然既可以通电,又可点蜡烛。
客厅屋角白底蓝花的大瓷缸里,有一棵一人多高枝叶繁密的小树,给整个客厅增添了一抹青春的浓绿。
“这叫缨馆松,又叫百日青,我从广东带回来的。我喜欢它为名字。”见于安注视着这棵植物,凡殊在旁介绍道。
子安环顾四周,墙上挂着几幅油画风景。最引人注目的是,壁炉架上那尊青铜塑像。
“大卫。”子安轻轻自语,他不解凡姝何以会选择这尊塑像。
“你大概奇怪,我为什么把它放在这儿,对吗?”
子安笑着点点头,他佩服凡姝的聪明,真能猜透他的心。4
“它,像你……”凡姝轻声说。
子安一回头,正遇到凡殊那脉脉含情的目光。但再仔细看,凡姝立刻低下头,以致子安只好把冲到喉咙口的话硬咽下去。
凡姝按铃唤来小翠。小翠用托盘端进饭菜,一一放好,又拿来一瓶酒,然后就退了出去。
“吃饭吧。”凡姝殷勤地把子安引向餐桌。
餐桌上放着好几个盖碗。子安坐下后,凡姝把确盖揭开。
子安一看,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前几天林妈告诉他,凡姝来探病,临走时在厨房呆了好半天,询问子安平日喜欢吃些什么菜。这不,这几样菜今天都在这儿出现了。
“我早就说要给你烧一顿晚饭,拖欠了这么久,今天才兑现……”
凡姝眼神幽幽的,有点儿忧郁和不安,一面给子安斟酒,一面说。
子安最怕而又最爱的,就是凡姝此刻的表情,他一肚子话,可是凡姝不想让他说出来。’
她举起酒杯,含笑对子安说:
“子安,我敬你一杯。谢了你这半年多来的辛劳。”
说完,她先自抿了一口酒。
子安也喝了一口,这是上好的香槟,他想。
他正要说点什么,凡姝又开口了:
“喜欢我这客厅的布置吗?”
“不错,”子安沉吟了一下,“我想,你大量采用玻璃家具.配上雪白的基调,是想突出一个‘幻’字。”
凡姝认真地审视着他的脸色,“不过,你并不太满意,是不是?我从你的脸色上看得出来。”
上帝啊,她可真是模透了我!子安想。于是也就坦率地说:
“是可以再作一些改进。”
“能不能详细说说?”
子安今天可不想谈这个问题。他想了想,说:“我还考虑得不够成熟。……”
“那好吧,等你考虑好,一定要告诉我。”凡姝说着.轻叹了一口气,“谁见了都赞不绝口。你是第一个有保留意见。”
子安听不出她话里的语气,对自己刚才的态度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好吃?你为什么不吃呢?”凡姝问。
“我不是在吃么,你自己呢?”
“我本来胃口小,”’凡殊说着,索性放下筷子站起来说,“天黑了,我去点上蜡烛。你再多吃点,好吗?”
凡殊拉开窗帘,点燃壁灯上的蜡烛。
子安不得不承认,在烛光的辉映下,客厅里洋溢着一种安祥宁静的情调,一种诗意的梦幻般的情调。
满月复的话语与翻腾不息的思绪,使辛子安犹如骨在喉,又如心猿意马,这顿饭,又怎么咽得下去!他强迫自己吃了几口,放下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