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伯母正为这个伤脑筋呢。”
“要不要让我们劝劝她,”天求试探地问,“也许凡姝会回心转意?”
“随她去吧,她可不是个处得好的人。”效辕夹着香烟的手摆了摆,却转了一个话题:“对了,前几天你说想筹钱做生意。我看,你现在有三木洋行的差事,日本人要求严格,你正该好好做,不能三心二意,不要像你爹……”效辕的金丝眼镜片闪闪发光,虽然他说话声音挺轻,但那语调咄咄逼人。沈天求明白,伯伯照例的长篇训诫又要开始,他不禁在心中骂道:吝啬鬼!不肯拿钱出来就直说,还要用大道理来装门面!
这时,客厅那头天姿和凡姝正不知说到什么高兴替,哈哈笑了起来。天求趁机站起身说;“我和凡姝聊聊去。”就离开了沈效辕。
天姿和凡姝谈着女孩子们感兴趣的话题,交换着上海广东的种种趣闻,倒也谈得很投机。
突然,天姿提到了沈家后园新造的那幢楼旁:“凡姝,你真有福气,将来能拥有一幢辛子安专门为你设计的洋房……”
“怎么,你知道他?”凡姝不觉惊奇地问。
“你是说辛子安?”天姿不禁笑道,“怎么会不知道;早些天,我到你家工地来,就认识他了。他还答应帮我找点勤工俭学的活儿做呢。辛子安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我们同学里,崇拜他的人可多了。有人把登着他相片和消息的报纸都剪下来,宝贝似的收藏起来。她们听说辛子安不但帮你设计,还帮你制造这座楼房,一个个都羡慕得要死。”
在一旁,听她们谈话的天求,这时插进来对凡姝说:“其实,天姿就是辛子安最忠实的崇拜者之一。”
“别睛说,”天姿瞪哥哥一眼,转过脸来对凡际说:“别听他的。”
“凡姝,我可没睛说。你问她,有没有买过许多杂志报纸,还把它们剪得七零八落的?”
天姿红着脸说:“我在大学里学室内装修,当然要保存一些有用的资料……”
天求和天姿斗嘴,绝不是为了出妹妹洋相,他其实是想逗引凡姝开口。可是说来也怪,凡姝倒像越来越深地陷入了沉思。
于是,天求斜睨一眼凡姝,故意更大声地对天姿说;“你把辛子安吹上了天,可我们凡姝还瞧不上地呢!他设计的楼房有什么了不起?凡姝不喜欢,还不是照样要拆掉?”
“哥哥,你胡说什么呀,”天姿不屑置辩地驳斥道,“哪会有这种事。”
“不信?你问问凡姝么。”天求笃悠悠地一笑。
天姿拉拉凡姝的衣袖,急切地问:“哥哥说的是真的吗?”
“嗅——,是呀,我……我不大喜欢……我要辛子安拆掉重建……”凡姝仿佛大梦初醒似的被从自己的思路拉出来,蒙蒙懂懂地回答道。
“什么,你……”天姿一下子站起身来,惊愕而几乎是气呼呼地瞪着凡姝……
那边,沈效辕冷眼看着这一切,一丝微笑渐渐爬上他的嘴角。
回家的路上,天求把方才天姿同凡姝的谈话问了个底朝天。
于是,他获知:在凡姝回上海之前,大伯母娘家的老家人华叔华婶已先从广东来了。华叔当门房——怪不得刚才去吃饭,他不认识天求兄妹,一口广东国语,叽哩哇啦,简直叫人听不懂——他们一来,沈宅的几个佣人,包括门房和管家就全被辞退了。眼下服侍凡姝的,是新雇来的丫头小翠。
他还获知:凡姝在广东期间,已经念完高中,这次回上海,就是来插班念大学的……
他一面听着,一面思前想后,突然地问妹妹:
“天姿,今天晚上在伯伯家,你有没有感到有点儿奇怪……”
“奇怪?奇怪什么呀?”
“你难道不觉得,凡姝的变化大大了吗?”
“那有什么!六年多了,我们的变化不是也很大吗?从小孩变成大人了。”天姿漫不经心地说,又自我解嘲似地加上一句,“只不过她越变越漂亮,我却越变越丑罢了。”
“我不是说这个。她看来很健康,根本不像得过重病的样子。原先总以为她病得很重,连上海都回不了,怎么突然好好儿地回来了……”
“哥,你尽没事找事瞎捉模。”天姿显然不愿再听天求说下去了。
但天求仍顾自接着说:“你不觉得,凡姝的脾气也变了很多了你看她今天多随和、多有修养,连说话的口音都比小时候软而糯,简直像个淑女。”
“也不见得!凭她要拆那楼房,就和小时候一样,实足是个不讲理的千金小姐。以后,我都懒得答理她了。”天姿不满地说。
天求似乎没注意天姿的话,仍在默默想着什么。
回家以后,天姿上楼睡觉去了。
天求问妻子秀玉:“小宝呢?”
“早哄他睡着了,”秀玉低声说,又小心翼翼地问,“给你把洗脚水端来吧?”
天求往客堂间太师椅里一坐,不耐烦地说:“你不用管了,睡你的去吧。”
不知坐了多久,天求突然站起来。走到桌旁拨起了电话。
电话通了。沈天求对着话筒,故意谦恭地说;“伯伯。您还没睡哪,我是天求。”
“什么事,已经这么晚了……”
“没什么事,我和天姿要谢谢伯伯今晚的款待。”
“就为这个呀了,如果没别的,我……”
“等等,伯父,这个星期天。提和天姿想邀凡姝出来玩玩,也算是为她接风吧。而且,我们很想听凡姝详细介绍一下广东的。情况,我们都很感兴趣。她在那儿六年多了,算得上是个老广东了。行吗?”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沈效辕说:“我不知道凡姝是不是会答应,她的脾气……”
“伯伯,我们堂兄妹六年多没见,令晚这一见,天姿对凡姝印象特别好,很想和这个唯一的姐姐多亲热亲热……”
“好吧,我告诉凡姝。不过,她刚回来,不知你们看到的她今晚的好脾气能装多久呢?哈哈……”
饼了好一会儿,天求才怔怔地把话筒挂上,却仍兀自沉思不已。
“哥,怎么不开灯?”辛子玄“啪”地拧亮哥哥房里的电灯,走了进来。
辛子安双手垫在脑后,仰身躺在床上。子玄倒水,他也没答理。
子玄看哥哥道:“怎么,在想心事?”
“别闹”子安皱着眉,“忙你的去吧,我还有工作。”
“工作,工作!只知工作不休息,是不会生活的傻子!”子玄嘟嚷着,一边听话地往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他又想起什么,回头说:“哥,沈家那幢楼造得怎么样了?我可急等那位画中人回来呢。”
谁知辛子安脸一板,低声喝道:“别提她!”
“哎?我们这位天使怎么得罪你了?”
“天使?哼,她是个魔鬼。”辛子安从齿缝里吐出诅咒。
子玄莫名其妙,他返身走近子安,问:“发生什么事了?”
“前两天,这位小姐突然从广东回来了。”
“这好啊,你见到她了?是不是有照片上那么漂亮?”子玄兴奋地坐到床沿边,情急地问。
“见到这位美人了,而且还吵了一架!”
“为什么?”子玄不解地问。
“这位大小姐,一到家就发脾气,要把那幢修了一半的楼房推倒重建”
‘啊,这是怎么回事?”
“说是一见那房子就来气!”子安脸上的表情先是愤怒,后是自嘲,说完竟苦笑了一下。
辛子玄哪里想得到哥哥会遇上这样的事情,他不禁呆了一呆,陡然间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还笑,你笑什么?”这却让子安气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