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子安不明白,一幢两层洋房,为什么对眼前这位大老板竟如此重要。听沈老板的口气,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辛子安的个性是从来不愿去探究别人的私事的,然而,他的个性同时又有另一个特点:天生富有同情心,看不得别人伤心、委屈或为难,尤其是听不得暮景老人的叹息……沈效辕态度的变化,已使辛子安觉得难以拒绝他的要求。
“辛先生,”沈效辕走回到辛子安面前,俯来,恳挚地说,“希望您接受一个老人发自内心的请求。”
辛子安略略盘算一下,倘若公司配备一个强有力的营造队,自己再抓紧些,有四、五个月功夫,这两层的小楼就拿下来了。好在临江大厦破土动工将近一年来进展顺利,自己不必多操心。至于手头另一些未完的设计任务,只能依靠晚上加班了。
于是,望了一眼焦急地期待着他回答的沈效辕,辛子安郑重地吐出两个字:“好吧。”
沈效辕一把抓住辛子安的手,上下晃动着说:“谢谢,谢谢,太感谢您了,辛先生。”那镜片后面的眼睛里,竟泛起了泪光。
辛子安为不使沈效辕难堪,故意扭过头,看着玻璃门外那片空地,随口问:“不知沈先生对这幢洋房的设计有何要求?”
一般来讲,现在上门找辛子安的雇主,都是慕名而来,他们对辛子安的设计构想,极少提出什么要求。但辛子安还是每次都不忘记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所以现在他也很习惯地这么问了。
谁知,沈效辕却给了他一个出人意料:“有。有一个关键的要求。”
辛子安回过头来认真地问:“什么要求?沈先生请说。”
沈效辕一本正经地说:“我本人没有任何要求,只是这幢小楼的主人,希望房子能造得令其满意。”
辛子安奇怪:“怎么,小楼的主人不是您?”
沈效辕肯定地点点头。
“那您是为谁造的呢?”辛子安忍不住问道。
沈效辕略略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说:“辛先生,请跟我来。”
沈效辕领辛子安走上二楼。他推开左面的一个房门,一股淡淡的幽香从房内飘出,辛子安不觉停住脚步。
沈效辕已走进房间,在里面邀请道:“辛先生,请进。”
外面阴雨的天气使这个房间显得非常晦暗,拉着薄薄窗帷的大窗户透进的光线十分微弱。朦胧中,辛子安看到一个身穿白色长裙的苗条少女正站在窗前,裙摆和窗帘在一起随风飘动。他顿时觉得,如此闯入别人的闺房实在不妥。不禁礼貌地说了声:“对不起,”就想抽身退出房间。
“您在和谁说对不起啊?”沈效辕笑问,“啪”地开亮了电灯。
啥!房间里哪有什么少女!辛子安这才明白是自己的眼睛跟自己开了个玩笑。矗立在窗前的是一幅巨大的油画,画上那个与真人一般大小、身穿白衣裙的姑娘正向他动人地微笑着。
辛子安不禁仔细地打易起这幅画来。姑娘身后是一派绚烂的南方风光。一株高大的椰子树,面前有一片浅褐色的海滩。远处几点闪亮的白帆,近边几只低飞的海鸥。海风温柔地吹拂着。姑娘身材苗条绰约,薄薄的白色衣裙和她那锦缎般的长长黑发,在微风中轻轻飘动。椭圆形的脸庞,清澈如泉的眼睛,挺直而小巧的鼻子,红润而丰满的嘴唇,似有若无的微笑,如梦似幻般憧憬着未来的神情,显出一种清气逼人的天然风韵。
长到二十八岁,还从未为女孩子动过心的辛子安,不禁被画上少女那罕见的清新月兑俗气质所吸引。这时候他心中只有两个字:“天使!”
他由衷地感激那位画家,钦佩他的神笔。更放羡那位画家,因为他曾有幸目睹这个不知是从面前这片海里升起的,还是从天上降临人间的天使。
“这就是您将要建造的小楼的主人。”
沈效辕的话打断了辛子安的遐想。他略微有些脸红地回过身来,随口应了一声;“哦。”
沈效辕请辛子安在一张小沙发上坐下,“这是我女儿的书房。画像上的姑娘就是她。她叫沈凡姝,平凡的凡,姝丽的姝。”
提起女儿,沈效辕显然很高兴。他的声音显示着喜悦和钟爱。但是他的神色马上又暗淡下去。
“凡姝本来是个健康的姑娘,可是六、七年前,当她十三岁的时候,身体突然瘦弱下去,胃口不好,睡觉爱做噩梦。找遍名医,说不出个名堂。一位外国医生建议,让她离开上海,换换环境。于是我把她送到广东她外婆家。”
沈效辕吁了口气,接着说:“如今总算痊愈,这幅画就是前不久我的一个老朋友为她画的。我准备把她接回上海。辛先生,这幢小楼就是我送给女儿的礼物。”
辛子安点点头,问:“那,沈先生可知道沈小姐对房子有什么要求呢?”
“她来信只说,要我请一位最高明的建筑师,别的什么也没说。辛先生已经看过小女的画像——这张像倒颇为传神——我想,您一定能造出一幢和小女般配,适合她居住的房子来。”
这话可说得太抽象、太玄妙了。只凭一幅画像,从未见过本人,就能造出一幢与她气质神韵相般配的房子?这不是有点玄虚吗?
辛子安想了想说:“不知沈小姐何日抵沪,我可以先设计个草图,请沈小姐过目后再修改定稿,开始建造。”
“不行,不行,”沈效辕连连摇手,“我要等楼房造成后再接小女回来。在下和内人都有一个迷信想法,也许就是因为这旧宅子太憋气,才把凡姝身体弄坏的。我要让她从广东回来直接住进新楼。”
“那……”辛子安感到十分为难。
“所以,我一定要请先生您来设计建造这房子。因为当今建筑家里只有您才华横溢、聪颖过人,只有您才能仅凭一幅画像,便揣摩其为人,并造出令她喜欢的房子来。”沈效辕恳切地说。
这实在是强人所难,辛子安觉得刚才没问清楚,就答应下来,未免有点儿欠考虑。但他又不愿马上收回已作出的承诺。
他无奈地再次走到画像跟前细细观察起来。
画像上的姑娘仍然甜甜地对他微笑着,那一汪秋水般的明眸专注地凝视着他。辛子安猛然感到姑娘的眼神和嘴角的微笑中似乎都透出调皮的问号。
“你敢接受我的挑战吗?能造出我喜欢的房子吗?该不会在这个难题面前退却吧?”
这倒激起了辛子安的好强和自信。他转过身来,沉静地对沈效辕说:“我立即着手设计,大约两周后营建队就会来这儿破土动工。”
他不等沈效辕说出什么感激的话来,就向门口走去;“我告辞了。”
“请稍等,辛先生,”沈效辕赶上两步,走到辛子安面前,一边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个金质的比链表略大的盒子,递上去,“请收下这个。”
辛子安不接,疑惑地问,“这是干什么?”
“辛先生别误会,请看,”沈效辕轻轻一按盒子的按钮,盒盖“喀”的一声弹开,辛子安这才看清里面镶嵌着一张凡姝的相片。
“这是小女在广东拍的照片。我想把这交给李先生,您在设计房子时或许用得着。”
“好吧,等我用完后再奉还。”辛子安接过盒子,率先走出房间。
饭后一支烟,赛似活神仙。
此刻,穿着家常衣裤的沈效辕正斜靠在他书房的沙发上,悠然地看着在自己面前袅袅上升散淡的轻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