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起大哥和烟儿的事,慕容曜好笑地摇摇头。
尹云烟打趣地道:“嗳嗳——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如月,以后,我们可就是亲如姐妹了。”
秦如月草草地点头,莫名地觉得有一点恐怖。面对这亡魂和即将成为孀妇的人,她惶然只想逃离。逃离这场是非复杂的噩梦,只是心中竟还是依依。额角一颗冷汗,悄然滑下。
“曜弟,明日我和几个世家子弟在西山会猎,有没有兴趣?”
她的手心一紧,不经意翻倒了酒杯。
“我不大有工夫……如月,怎么了?热吗?”
她掩饰道:“不……哦,席间无趣,听我来抚一曲吧。”
反身走向七宝筝,调冰弦,移雁柱——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失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旧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如月姑娘的声音很特殊,令人难忘。”
慕容曜听了尹云烟的赞美,微微一笑,“是啊,她的声音我太熟悉了,不管将来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只要她一开口,我就能从百万之众里把她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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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马在黄土驿上疾驰狂奔。
马上的人一袭风尘,挥动长鞭疾迅而用力地抽下去,纤纤的身影裹在浓黑的斗篷和鼓涨的衣袍里,形色匆匆如亡。
她不要让慕容曜有充足的时间追截住她,她不要让自己坚硬如石的心念有机会在刹那间瓦解崩塌。
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宴席上的琴曲就是告别,就是一别南北东西,天南地北与君情断各自飞。
如果他能忘记她——不要让他痛苦,不要让他沉沦不醒。
不!他定然不会忘记她了!这辈子都不会,他会恨她,恨死她!恨如爱一样刻骨铭心。她最清楚了,不是吗?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这件事情的结局……
明天会是一个相当晴朗的日子呢,没有什么时候比那样的天气更适合狩猎了。
她知道骁勇善射的靖侯绝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日子,他必兴致盎然地带几个人去西山会猎……
她知道靖侯喜险喜功,往往一马当先逐奇兽入穷途末路。
她甚至知道靖侯胯下的大宛马的脚力能抛下他的随侍多少里路程。
她还知道已有五名以上的精干杀手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一刹之间会攻出九九八十一着毒辣杀招,在转瞬之间要置慕容霸于死地。
她更知道纵使慕容霸是江南屈指可数的剑术高手,会使一百单八招无相神剑,无人能敌,又有凌厉名剑湛卢为翼,他也一定会应手不及,无力招架。
因为他的武器——名剑湛卢,根本不会拔出鞘来。
只要一运内力,剑柄会断在他手里,而剑身会化在鞘中。
没有了剑,再厉害的剑师也不足以称之为高手。而慕容霸必须赤手空拳对付五个以上训练有素、全副武装的杀手。
谁也没有可能在这种没有武器的情况下不受重创,何况刀口本喂有剧毒,毒一见血,即传至全身,不消一时半刻,一代英豪将魂断西山。
而江北威侯会照例地拈一拈胡子,呵呵大笑,“好!秦无声,不愧是我最出色的一支利箭!”
她为什么要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她的安排,她亲自打探出慕容霸的一切,亲手毁掉湛卢,亲口安排了伏击计划……她是最出色的间谍,一直都是!
秦如月的泪被劲风吹散在身后……
不——远不止这些呢——
她还知道,她还知道慕容曜将对兄长之死恸不欲生,还知道悲痛之余的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一定会最先看到兄长的宝剑湛卢烂在鞘里。
他一定会拷问所有碰过湛卢的人。
他一定不会从那很少的几人身上得到什么线索,于是他不得不正视那个曾经是他的女人的秦如月,为什么如水汽蒸发一样迅速地从玉轸阁消失。而更要命的是,湛卢曾在她手指间停留了很久。
她还知道他会回到玉轸阁,向招买姑娘的十一娘询问她的来历,但是他一定什么都问不出了,不识字的老鸨已然又聋又哑。
慕容曜不会相信这是巧合的,他猜也会猜到,秦如月这辈子都没有任何可能回到他身边了。
他会震怒,在悲痛之后的震怒。他最挚爱的两个人啊,一夕之间,一个魂入黄泉路,一个背叛杳然而去,他这恨意难道能淡薄得了吗?他最爱的女人亲手算计了他的兄长,抛去所有的深情蜜意而逃之夭夭。
为什么,为什么她这么清醒地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他的爱恨主宰着她的心,他的反应都要向她脑海里钻,钻——千万只毒虫张牙舞爪地爬进去——
她一阵阵地天旋地转。
“姑娘,小心点儿……船开了。脸色那么差,晕船就麻烦了。”
艄公取了长篙,自泥草里一撑,船向北荡去。
她一语不发地立在船头,看着江南自此别去。那一段旖旎的景色和同样旖旎的一段感情,本是她生命中将模糊去的梦境罢了,她将依旧是一支箭矢,一支出没在乱世厮杀中锋利而暗伏着的箭矢。在她的生命里,几乎每隔不久,就要了断一下过去,如此刻了断了江南,了断了秦如月,了断了慕容曜,大概她所不能了断的,只有他对她的恨——
恨——人何必有爱,又何必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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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她竟然连最后的话别都不留给他。
玉轸阁一切依旧,她抚过的琴,坐过的椅,用过的镜子,睡过的榻,甚至那些穿用过的金丝玉缕软烟细罗,都好端端地摆在原处,整洁得像是新置的用具。然而,人已去,阁中一时帘动风声,愈显得无比空寂。
她走了,她真的走了。
慕容曜茕茕孑立在空荡的阁子里,一时无从依依,一反身,衣角撩拨了琴弦,“铮”的一声,多熟悉的音质,他蓦地回头——空阁只有静静回音。
他问过仆人,回答说如月姑娘昨日已收拾离去,一天一夜,那是决计追不上的了。自从有了她,他从没有尝过连日不见她的滋味,如今才知道,原来这离别就像活生生从自己身体上剜去了什么,生命自此已残。
他从未尝试过这般的无奈与无计可施。不知为何,他总是担忧啊,担忧只要一夕不见她就会失去她,然而如今她离去了,他实在无法想象今后没有她的气息,没有她的依偎,没有她曼妙琴声的日子,那是怎样的空虚寂寞。
他长叹许久,踽踽走下桐木楼梯。
忽而身后有琴声,熟悉的音质流水一样地泻出,熟悉的调子让他想起初见如月的惊艳时光。也是这阳光初盛的光景,音符儿顺畅地折下去,于缠绵处一婉,一扬,叮叮咚咚,如泣如诉。
他初闻之下,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去,忽而脚步一滞,心中侥幸的一念倏地冷了下来。不……这乐音不似如月的,虽极尽了精练,却在些许曲折处刻意做了圆滑,而并非如月手下自然天成的风味儿。虽是如此,他的脚步也引了他走向门边,只见阁中纱笼映照之下,妖妖娆绕坐了一人,指下琴声悠扬。
那女子十指玲政,揉,捻,拨,挑,用的也正是如月留下的碧玉筝。末了女子抬起头来,只见双眉斜斜入鬓,薄施芙蓉硝,丹砂点唇,依稀里竟也正是如月平素淡妆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