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有些意外地,儿子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不,现在还不行。”他低声说,笑容隐退了些。
这是怎么回事呢?常淑青有些不解。
“妈,人家女孩还指不定是怎想的呢?我看八成是朗朗单相思。”说话间盈盈投向弟弟的目光里充满了询问和疑惑,而他却低下了头,没有回答。
常淑青靠过去坐在儿子旁边,伸手将他的长发揉乱,双眼看向沈远征。对视中夫妻俩了然了——
是了,就是从那个时候,儿子的笑容就渐渐消失了。开始还勉强掩饰着,到后来连敷衍的笑容都没有了。那个女孩子的出现,就像是吸引光源的导体,一点一滴地将儿子的活力、开朗、阳光……统统带走了。从那个时候起,属于朗朗的那份温馨就再也不见了。
沈远征不禁又叹了一口气,要是那个女孩没有出现就好了!
儿子还在上楼,自己的神思却又转向了从前!人真是老了,越来越爱回忆过去了。沈远征自嘲地想。
“朗朗。”他叫住了儿子。
“有什么事?爸。”没有表情,没有任何语音变化,依然是不动如山的神色。
沈远征叹了一口气:“朗朗,我有话对你说。”于是常朗转身下了楼,父子两个并肩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
“爸爸,要听这个季度的经营汇报吗?”常朗以为父亲要谈的是这个。
“不用了,明天叫陵打份报告给我就可以了。”沈远征望着儿子沉默又寂寥的眼睛,猜测着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我要告诉你的是,”他清了清嗓子,“我决定解除你的总经理职务。”
什么?常朗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惊讶:“爸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沈远征清楚地说,“我要解除你的总经理的职务,暂时由恺恺接任。”
“为什么?”常朗还是有些不能相信,“我的工作有什么错误吗?”
“不,朗朗,你的工作非常出色。自从两年前你代替盈盈接管了总经理的工作后,公司的发展与形势的确是非常好。而且你对‘伊泰’最大的贡献就是极大地开拓了海外市场。这两年,无论是欧洲还是美洲,都有‘伊泰’的酒店。”沈远征正色道,“但是,正因为这样我才要罢免你。”
常朗皱起了眉头:“爸,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沈远征有些激动了:“自从你进到公司这几年来,没有渡假,没有周末,甚至连最基本的休息都没有!我不允许我的员工出现这种情况!”
常朗的眉头依然没有展开:“这是我自愿的,爸爸,你不用负责任。”
唉,让人操心的孩子。还外加固执!
沈远征于是决定速战速决:“我明天就会向董事会提议,暂时放你三个月假,期间由恺恺接管先前的工作。”
“爸爸,你这是假公济私……”
“你也知道我这是假公济私!”他飞快地接口,“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假日、阳光,我不想看着你把身体搞垮!况且,恺恺已经匿名在公司实习了很长时间了,他需要更强和更有挑战性的锻炼机会。我想他会和你做得一样棒的。”“可是,爸,这样做实在是太突然了。这么重大的人事变动,没有董事会的全体通过是不能执行的。”常朗总算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他们会同意的,”沈远征说,“实际上,我已经和他们打好了招呼。”
常朗注视着父亲,有些生硬地说:“那,恺恺什么时候来接任?”
沈远征紧盯着儿子的表情,想从中找出些什么:“下个月。”
“好的。”常朗准备起身上楼了。在下个月来临之前,他还是要工作的。
沈远征有些失望地看着丝毫没有休息意识的儿子,轻轻地说:“朗朗,爸爸大老远飞来加拿大看你,你就不想陪爸爸聊聊天吗?”
聊天?常朗稍吃一惊,这已经是好遥远的事情了。是啊!自从自己来到加拿大,就没有再和家人有过心对心地交流。
他不禁望向父亲。曾几何时,父亲的头发都花白了,眼角的皱纹更细密了。是啊,自己已经二十九岁,恺恺都二十七岁念完硕士了。一丝歉疚迅速涌上他的心头。
“对不起,爸。”他诚恳地说。
沈远征不知道自己下面这番话会不会再勾起他的痛楚,但是七年了,是什么样的往事都应该被淡忘了。
“朗朗,你恨我吗?”他的语调饱含着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愧疚。
常朗愣了一下:“怎么会呢?爸爸?我从来都没想过‘伊泰’是我一个人的,恺恺也应该得到锻炼。”
他以为自己说的是这些吗?沈远征不禁暗自苦笑了一下。
常朗接着说:“‘伊泰’从来都不是我所渴望的。”说到后来,声音低下去了。
是啊,“伊泰”从来就不是我渴望的,我也从来不认为“伊泰”是我的。我想要的全部就只是一个女人,一个背叛我的女人。他自嘲地想,猛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他抬起头,惊愕地看着父亲。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个根本已经成了禁忌的话题?
沈远征正爱怜地看着他,顿了一下,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回家吧,朗朗。如果你不恨我,为什么不肯回家呢?”回家?回到那个伤心地?他弄不懂为什么父亲会这样要求。
“爸爸,我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人和任何事恨过你。”他着重地强调着“人”和“事”,却不回答父亲的问话。
沈远征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朗朗,”他拍拍儿子瘦削的肩,“忘了以前的事吧,这不像你的性格。”他谨慎地挑选着字眼,寻找着最无害的,“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时间难道没有冲淡一丁点儿你想要逃避和忘记的事吗?”
常朗的剑眉紧拧在一起,徒劳地想要武装自己,可是有一种隔年忘月的痛楚,仍旧不可掩饰地呈现出来。他的声音沙哑又有些生硬:“爸,你忘记答应过我的事了吗?”
沈远征沉默了下来,眼角有些潮湿了。他不忍再揭开儿子内心的伤疤。这次的劝说失败了,而且又带给他伤害了。
你忘记答应过我的事了?
他怎么能够忘记呢?
在七年前那个大雨倾盆的晚上,常朗浑身淋得湿透,脸色惨白,神色痛楚,眼神散乱。他受到了那样强烈的重创,一打开门,全家都被他的样子吓坏了。而他虽然被雨打得战栗,神智却出奇的冷静,他有始以来第一次向他请求:“爸,妈,让我离开这里!我要永远地离开这里。”
常淑青最先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搂在自己怀里,忍不住饮泣。作为父亲的他能说什么呢?
“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明天我们就去加拿大。”得到了这句话之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头靠在母亲的肩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沈常朗去了加拿大,一晃七年。这七年,他承担了所有的海外业务,极大地拓展了“伊泰”的规模。可是他整个人仿佛将全部的生命力都留在了过去,留在了再也寻不回的时光。
要是那个女孩没出现就好了,沈远征模模糊糊地想,要是她没有出现就好了。
儿子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回房了。
沈常朗走进书房,反手关上了门。不同于每天的习惯,他走到落地窗前,凝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双手不自觉地紧握在一起,陷进了皮肤,掐出了一个个的红印。
七年了,七年来家人很有默契地从不提这个话题,但是父亲今天却破了例。他希望自己能够忘掉那些如噩梦般的过去,重新做回自己。可是生命没有了她,又怎么能够称作是“生命”?迷茫地将额头抵在窗玻璃上,无法宣泄的痛楚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