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很方便。”他说:“我从早上九点到半夜两、三点都在。”
“我说找你就可以了吗?”
“那里只有我一个人。”
琬蝶真想现在就和他一起过去。或许她想从他身上寻找关辂的影子,或许也寻求一些安慰,安抚她心底黑洞似的罪恶感,和自关辂死后,无边无际的吞噬她的痛苦。表面上她相安无事的上班、回家,毫无异状的过著日子,内心里失去关辂的痛苦和悲伤一天天的在蚕蚀她。她和关辂的事,她没有向家人提及半个宇。尽避她和父母及哥哥都很亲密,跟哥哥尤其从小就无话不说,可是关辂这件事,她无从说起。有时候当她沉浸在回忆中,她自己都觉得整个过程像是一场荒谬的、月兑离现实的梦。“我明天下班过去找你,可以吗?”她问,口气倒更像在央求。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校巡。“我说过,任何时候我都很方便。可是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她一时语塞。“我……要是你不欢迎,我……”
“我没说不欢迎。”他皱一下眉。“你来的时候到售票口问一下,她会告诉你怎么上去。”
“好。”
他点一下头。“我真的要回去了。”
“谢谢你。”怕他开口改变主意,她赶紧走开。“明天见。”
“喂……小蝶。”她快走到街上时,他叫住她。她担心地回头望,只见他有些局促地问:“你几点下班?”她露出笑容。“五点。到这里大概六点左右。”
他又皱眉。“这么久?你在哪上班?”
“信义路二段。下班时间塞车塞得很厉害。我会尽快赶过来。”
“你开车吗?”
“我没有车。我坐公车。明天我坐计程车过来。”
他挥一下手。“坐公车的好。反正到半夜我都还在这里。”
自关辂死后,她未曾笑得如此粲然。“明天见,阿森。”
“明天见,小蝶。”
★※★※★※
小蝶。一路回他工作的放映室,他都在细细咀嚼地反覆念她的名宇。
昨晚,不,昨天见过她之后,他脑子里就一直想著她。她有一双好忧郁的眼睛,它们深深触动了他某道心门,深深吸引了他。她哀伤的眸子、盈盈如水的神情,使他心腑间牵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柔情。使他想保护她、疼惜她、怜爱她。怜爱是否就是爱?这算一见种情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从一眼相见,他不管做什么都想著她。他带著她的楚楚可人倩影入梦,早上天不亮、眼未睁,她的纤柔影子先跳进他脑海。而今天她的笑容像太阳点亮了他的眼、他的心,使他顿觉充满活力和希望,期盼著明天她的到来。但令天是星期天啊,她不上班,为什么不今天来找他呢?他本来希望能和她多相处一会儿,可是他必须回去工作。星期天,她要去约会吧?看她急著走,一定是去约会。是昨天那个高高帅帅的男人吧?他记得那个男的搂著她肩膀的样子,他当时胃里还有股子酸味。他也看见那男的拿手帕为地擦眼泪。他要记得买条手帕放在身上。但是他希望她不要再哭。他喜欢她笑。她笑的样子好美。她既然有要好的男朋友,为什么还要找他呢?他不敢多问下去,怕她就不来了。
“你拿错带子了。”
他全身僵住,慢慢转头。自称是他的孪生妹妹的人,双手抱胸,倚著墙而立,仍是那一身黑衣服。“你几时来的?”他问。他进来时没看见她。不过他听到她的声音之前,一直心不在焉。她说了她和他第一次见面时说的话。
“我等你好久了。”
他换掉他拿错的带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他边把带子套上机器轮轴,边问。
“要找你很容易。双胞胎通常都有常人所没有的心电感应,而我们之间的感应磁力比其他双胞胎更强。”
“我没有感应到你。”他说,继续做著些琐碎的事,眼睛不看她。
“你为什么不肯看我?怕证明我真的是鬼?”
他看向她了,接受她的挑战。“你能证明吗?”
“我若证明,你就肯承认你是关辂,肯回家做你该做的事吗?”
他静默一阵子。“你要如何证明?”
“仔细看著我。”她说。
他看著。她对他微微一笑,然后消失了。他眨眨眼,她不在那。他转了一圈。她不在放映室里任何地方或角落。他的脸色变白。
“你上次在家里就相信了。所以你才逃走。”她的声音在空中对他说话。而后,像片刻前消失那般地,她重新在他眼前现身。她的表情难过,但谅解。“我又吓著你了吗?”
他白著脸瞪视她。“如果我们真的是双胞胎,为什么我对你毫无感觉?”
她凄然摇头。“因为你不确定自己是谁,你害怕。”
他抿紧双唇。“我知道我是谁。”
“是吗?”她声音变得无比柔和。“你是谁?”
奇怪的,他脑中浮起唐琬蝶悲伤、哀愁的眼睛,当她谈到关辂已死,她痛苦欲绝的神情。“我是关辂。”静静的,他首次亲口说出并承认他的身份。
第六章
当他说出他自己的名宇的刹那,他彷佛听到匐然一响,一道浑沌的浊流自他体内倒了出去似地,倒空了他过去好长一段醒著如梦,梦时又似醒著的迷糊岁月,也洗去了他生命中蒙覆的一层尘埃。他像个从长期麻醉中忽然苏醒的人,知道、记得自己是谁,忽而在他沉睡的日子里,世界已不复原貌,他原来所拥有的全部都不在了,化为尘泥。关辂一下子被掏空的身体,万分疲惫地跌坐在地上。他的脸埋进臂弯,十指插进浓密的头发,从肺腔痛苦的吸气。关轸替他把放完的带子换下,接上另一卷,然后过来,盘腿坐在他对面。久久之后,关辂抬起头,注视她好半晌,慢慢伸出一只颤抖的手,试探的模她的脸,模她的短发。“对不起,轸轸。”他吵哑的低声唤她的名宇。“哥哥对不起你。”
她噙著泪摇头。“我们都吃了很多苦,辂辂。但重要的是我们又在一起了,你还活著。”
“有什么用呢?”他痛苦地扯他的头发。“有什么用呢?”
她抓住他的手。她强壮有力的抓握吓了他一跳。“有用的,辂辂。不要让爸和我的死变得不值得。你要回去,回家,回『巨霆』。找出那个害得我们分散二十几年,又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人。”他困顿的晃晃头。“我做不到,我……什么都不会。”
“你能。我会帮你。我留下来就是为了要帮你。”
必辂看看她坚决、坚定的握著他的手。“你这一个多月为什么没来找我?”她放开他,双手平放膝上。“我去找妈了。”
他眸光一闪。“妈还活著?”
“嗯。可是……”她沉重地叹一口气,“她在疗养院,神智不清。”
他吐了句他以前学来的台语三字经。
必轸听不懂,不过她猜得出那不是好话。她得先帮他改掉他说话的土腔,她想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妈在疗养院多久了?”关辂问。
“我初去美国的时候,妈也去了。去那边陪我、照顾我。”
“你去过美国?”
“你失踪后,爸就带我离开台湾,把我安顿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他告诉所有的人,他把我们俩都送到美国去了。我是在那边长大的。我十六岁那年,妈身体不好,爸接她回来,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听到她的消息。我本来也以为她死了。”“爸难道没有告诉你妈的情况?”
她摇摇头。“我最后一次见到爸,就是他带我去美国的时候。以后我只和他在电话里说过话,而且都是他打给我,我不可以打给他。我有事要找他,由我的贴身护卫代我和他联络,他再打电话给我。”匪夷所思,关辂皱眉想道。“贴身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