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上面,腿上摊著一本古罗马史料全集,琬蝶并不在看书。这座巨大的书城对一般人而言,是个丰富的知识宝库,但对一个和外界全然隔绝、孤零零的男孩来说,却是一座知识纪录库,就像电脑一样,它吸收一切,存录一切,除了人类拥有的鲜活的生命和感情。她试著想像自己被完全隔离,唯一说话的对象是一列列不会回应的书,唯一看得见的人,是两个魁梧大汉,两张毫无表情的脸。她无法想像。琬蝶有双开朗、开明的父母,一个小时候因为顽皮得一秒也停不住,有个“猴子”外号的哥哥。而唐飞九岁时,琬蝶才在全家人期盼生个女儿的热切中,来到一个充满了爱和欢笑的家。
唐飞好动、外向,琬蝶正好相反。她个性爽朗,但是个酷爱读书的书蛀虫。一本好书对她就如一个宝藏丰富的新大陆。现在坐在约有一丈多高的梯椅上,举目尽是珍藏好书,琬蝶心中毫无喜悦和兴奋之情。她心情沉重而悲哀。她想著好几次哥哥跑去找她,把她从图书馆连哄带骗拖出去。“干嘛呀?”她气得要命。“带你去个奇幻岛。”哥哥总是故作神秘的对她眨眼睛。
此刻,琬蝶也好想对关辂做同样的事。要他走出恐惧的阴影,走出这个固若金汤,却没有生命,没有欢声的宥禁城堡。她想帮他。她能吗?
必辂回来时,就是看见她这个模样。沉静的坐在上面,腿上摊开著一本书,她眼睛则望著对面的墙。关辂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那股浓沉的忧郁一下子就包住了他。那种情绪,他太熟悉了,他是在裹面长大的。他心中暗暗一惊,他走开的这一会,发生了什么事了?
“琬蝶?”他轻轻唤她。
他叫了两、三声,她才低下头,看见他,她立刻按按钮降下来。当她攀下梯阶,他想过去扶她,但他立在原地。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你,靠近你,碰到你。你也千万不可以轻易靠近别人。任何人。这个警告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就像附著他骨架的皮肤一样。而现在,眼前这个俏丽的女孩,用她温柔关怀的手,在他的心墙上拨开了一个小缝隙,使他蠢蠢欲动的想把那个缝隙变成一扇打开的窗。她走到他面前,带著柔美的微笑,但他看著她微红犹湿润的眼睛。
“你哭了?”他没有注意到自己伸出了手,拉起她的手。“为什么?”“没有。”琬蝶试了试,但难过的情绪太深,她本来也不擅伪装。然而她又不想让他知道她为他感到难过。“我只是……想了些事情。”他望进她眼底。“你是为了我。”
琬蝶不及回答,他忽然放开她的手,旋身走了出去。
“关辂!”她喊。他走得好快。她才踏出书室追了几步,黑人保镖不知从哪冒出来,横出一只巨大、毛茸茸的手掌挡住她的去路。“让我过去。”她对他瞪眼,一点也不怕这个黝黑的巨人。
另一名金发的保镖,琬蝶记得关辂叫她凯文,从关辂消失的走廊尽头出现,朝他们大步走过来。
马丁继续拦著她,等凯文几乎堵住走廊的身体来到她面前,他才移开黑茸茸的手臂。“我有话和关辂说。”琬蝶对凯文说。
“少爷回房间休息了。”凯文答道:“我送你回去吧,小姐。”
她像瞪马丁一样地瞪著他。“是他这么交代你的?送我回去”“这边请,小姐。”凯文朝走廊另一头做个简单的手势。
琬蝶感到深受伤害,但自尊不容许她表露出来。至少不是在这些冷漠、倨傲的人面前。她扬起下巴,转身。她本来不想坐关辂的车回去。可是她本来也没想到会和他回来这儿,她出门时什么也没带,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连尊严都丧失了。
第三章
一路上琬蝶一句话也没说。黑人保镖留在屋裹没出来,凯文和司机坐前座,让她一个人坐后座──谢天谢地。但当她和关辂坐在一起时,隔在前后座中间的黑色玻璃放下来了。她知道他们在看著她。她不在乎。车子到了康乃狄克新哈芬市她住的公寓外面,不等凯文过来,她自己伸手开门,却发现门锁住了,她无法打开它。凯文从外面开门“放”她下车时,她的愤怒升到了极点。她看也不看他一眼,飞快跑向公寓大门。幸好它开著,她连钥匙也没有带出来。她用力把公寓大门在身后摔上,一口气跑上四楼。希望Carol没有出去。
Carol不在,是另一个室友Mandy为她开的门。
“Echo,什么……”
琬蝶直接奔回房间,关上门,她靠著门背,喘著气,接著,一个意念闪过,她走到窗边往下望。关辂的车果然还停在那,凯文站在车子外面,靠著车斜立,等人似的,闲闲抽著香烟,精敏的眼睛观望著。什么?看她会不会找救兵,带著枪械下去?要不是怕惊动别人,得费上一番唇舌解释,她真想打开窗子,把头伸出去吼他,叫他滚开。还有他那个可恶的莫名其妙的不可一世的主人。她还为他难过!她真是白痴!
“Echo,你还好吧?”Mandy在她房门外关心地问。
她深吸一口气。“我很好。”她全身都在发抖。而且她现在才感觉到脸上湿湿的,伸手去模,才知道自己在哭。“那……我要出去了。”Mandy说。
“好。”
她听到前门打开、关上。走到床边,她坐下来,把脸埋进手心。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似乎从她误闯进十三楼,见到关辂那一刻起,她就再也不是她自己了。她彷佛跳进了某个悬疑电影情节裹。当她今天和关辂回到『关氏电脑大楼』,这种感觉更强烈。他的座车进入地下二楼停车场的中途,突然在转角过后驶进一个本来不在那的大铁门,停在一个私人专属停车场。他们下车后,琬蝶回头望,什么门也没看见,只有坚硬的大理石墙壁。然后他们搭一座私人电梯,它直通关辂住的楼上,出电梯时,她发现他们已在他的客厅。她现在怀疑关辂的“绑架”只是个虚构的故事。他的身份和他的自我保护网周密得令人百思不解。不论如何,他若想骗取她的同情,他差一点就成功了,要不是他最后突然又耍起大少爷脾气的话。她一点也想不明白她说错或做错了什么。或许这样也好。才和他见了两次面,就弄得她神魂不定,不知所以然的好像变了个人。她希望不要再见到他。她不认为她还会见到他。她想他也不会想再见到她了。
啊,老天!琬蝶气恼的从床边跳起来。她想这些做什么呢?她还想著他做什么呢?更可恶的是,她居然像失恋了似的失魂落魄。旧创蓦地旧病按发般,令她心头绞缩。她发过誓要好好念书,不再谈感情,不再让男人轻易打动她。
“他没有打动我!”她大声对自己说说:“他只是个被宠坏了的有钱人家大少爷。”再一次,她走到窗边向下望。车子不见了,走了。她刚才是生气,怒不可遏,现在却一下子心慌起来,好像它忽然变得空空洞洞的。就像原来停著车子的街边,现在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她转身背向窗子,手抚著慌乱地跳著的胸口,用力吸气,呼气。
这种失落的感觉从何而来?他对她而言,什么都不是。在他眼中,她不过也就是个离乡背井的穷留学生罢了。也许他本来有意玩玩她,最后一秒又改变了主意,因为良心发现?因为他拿“绑架”这种烂谎言做为打动她的伎俩,而她真的为他感到难过,而且他们毕竟都是中国人,终究是同胞,所以他不忍心?不,他不像心机如此深沉、诡诈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