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防止批评家们给下一幕的开场戴上幼稚可笑这一标签,在这里指出下列事实似乎十分必要:洛克(英国哲学家),当他置身于以头脑灵活而著称,以举止文雅、政治坚定而与众不同的一群英国贵族老爷之中时,对他们肆意取笑,用一种特殊方法将他们的谈话速记下来,然后再读给地们听,使他们为之捧月复,以便向他们请教从中可得到什么结论。确实,在任何国度里,有教养的阶级都有一套华而不实的行话。这种行话,放在文学或哲学的火焰中提炼一下,坩埚中剩下的纯金实在少得可怜。在社会的每一阶层,除巴黎的某几处沙龙外,观察家都可找到同样的笑料,其唯一差别无非是彩釉的透明度和厚度不同而且。所以,言简意赅的谈话是特殊的社会现象,而冗长和粗俗经常使上流社会各处黯淡无光。
上层社会人们说话必定滔滔不绝,却极少用心思考。考虑问题令人劳累,富人则喜欢不大费力气地望着生命流逝。所以,从巴黎的街头顽童直到法国贵族院议员,观察家只要逐级将各种戏言的内容加以比较,就会理解塔莱朗先生的这句话:“举止就是一切。”这是公认的司法原则“形式带来内容”的典雅翻译。在诗人看来,优势将永远在社会底层一边,因为底层总是给他们自己的思想打上明显的诗意烙印。这一见解大概也能使人理解,为什么沙龙中谈话是那样贫乏、空虚、毫无深度,杰出的人物为什么对在沙龙中交流思想这种倒霉的来往总是感到十分厌恶。
德·纳瓦兰公爵突然停住脚步,仿佛孕育着一个闪光的意念,对他身边的那个人说道:“那么,你已经将多林顿卖掉了?”
“没有,多林顿病了。我真担心会失去它,我心里会很难过的。这是一匹上好的猎骑。德·马里尼公爵夫人是否好一些了,你知道么?”
“不知道,今天早晨我没去。我正要出门去看她,你就来了,跟我谈起安东奈特的事。昨天她很不好,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已经给她行了临终圣事。”
“她一死,你的表弟地位就要改变了。”
“绝对不会,她活着时就已经分割完毕,给自己留了一份年金。这份年金由她的侄女德·苏朗日夫人支付,因为她把格布里昂的终身年金地产给了她侄女。”
“这对社会将是一大损失。她是多么杰出的女人,她这个家族又要少一个在出主意和经历方面都相当有影响的人物了。咱们私下说说,家长实际上是她。她的儿子马里尼,是个和和气气的人,颇有特点,善于辞令。很讨人喜欢,非常讨人喜欢。噢,要说讨人喜欢,那是没得说的了。不过……做事毫无头脑。特别怪的是,他情感也很细腻。那天,他和昂丹大道的那些阔佬们在‘俱乐部’(当时这种俱乐部是大资产者和贵族聚会的地方。此处可能指的是跑马总会)共进晚餐,你叔父(他总是上那儿赌一盘)看见他了。你叔父在那种地方遇到他颇为震惊,就问他是不是加入了‘俱乐部’。他说:‘对,我再也不到上流社会去了,我跟银行家们一起生活。’你知道为什么吗?”德·葛朗利厄公爵向德·纳瓦兰公爵神秘地一笑,说道。
“不知道。”
“他跟一个新娘子搞上了,就是那个凯勒夫人小娘子,贡德维尔的女儿。在那个圈子里,人家都说她是非常时髦的女人呢!”
“看来,安东奈特倒不想家,”年迈的主教代理官说道。
“我疼爱这小娘子,倒叫我这会儿作这么奇特的消遣,”王妃一面将鼻烟壶装进衣袋,一面回答道。
“我亲爱的姑母,”公爵停下脚步,说道,“我很遗憾。只有波拿巴手下的人才会要一个正正经经的女子干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咱们私下说说,可别告诉别人,安东奈特本应该挑个更好一点的。”
“亲爱的,”王妃答道,“蒙特里沃家族可是个古老世家,姻亲都很高级,他们和勃艮第的全部上层贵族都过往甚密。杜尔曼那一支的里沃杜·德·阿尔肖家族若是在加利西断代了,蒙特里沃家族就可世袭德·阿尔肖的财产和封号。这是从外曾祖父那边算过来的继承。”
“你肯定吗?”
“我比这个人的父亲知道得还清楚。从前我常常见到他,这些事我也告诉了他。他是教派长老(指圣米迦勒教派和圣灵派长老),他倒根本不在乎,是个百科全书派。他弟弟侨居国外时,倒充分利用了这一点。我听说,他在北方的亲戚待他特别好……”
“对,确实是那么回事。德·蒙特里沃伯爵死在彼得堡,我在那里见过他,”主教代理官说,“这人身体粗壮,刘牡蛎嗜好成癖。”
“那他吃多少呢?”德·葛朗利厄公爵问道。
“每天吃十打。”
“没有感到不舒服?”
“丝毫没有。”
“啊呀!这可真是了不得!这种嗜好没叫他得上结石、痛风或其他任何毛病么?”
“没有,他身体非常结实,后来是车祸丧生。”
“车祸丧生!他天生爱吃牡蛎,很可能牡蛎对他就是十分必需,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的主要嗜好就是我们生存的必要条件。”
“我同意你的见解,”王妃微微一笑,说道。
“夫人,你理解事情总是格外精明!”
“我无非要让你明白,这种事情叫一位年轻女子听到了,会造成极大的误解呢!”她回答道。
她自己切断话头,说道:“可是我的侄女!我的侄女呢?”
“亲爱的姑母,”德·纳瓦兰先生说,“我还不能相信,她确实是去德·蒙特里沃先生府上了。”
“啊!”王妃叫道。
“你意下如何,主教代理官?”公爵问道。
“如果公爵夫人天真幼稚,我想……”
“一个女人堕入情网就会变得天真幼稚,我可怜的主教代理官,你老糊涂了么?”
“那到底怎么办呢?”公爵说道。
“如果我亲爱的侄女比较明智,”王妃回答道,“她今天晚上就进宫去,恰好今天星期一,是接待日。你要费心让人好好侍候着她,并且对这可笑的谣传进行辟谣。解释的办法多得很。如果德·蒙特里沃侯爵是个高尚文雅的人,他也会同意的。然后我们再让这两个孩子乖乖听话……”
“可是很难与德·蒙特里沃先生正面交锋啊,亲爱的姑母!他是波拿巴的门徒,地位也很高。怎么,你还不知道?他是当今的一位大老爷,在近卫军中有重要指挥权,他在军队里很有用场。他丝毫没有野心。稍有一句话不合他的意,这号人就会对国王说:‘这是我的辞职书,叫我安静安静吧!’”
“他思想怎么样?”
“很不好。”
“真的,”王如说道,“国王跟从前一模一样,是个戴着百合花徽的雅各宾党人(百合花徽为法国王室标志。雅各宾党为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的激进派)!”
“唉,要稍微温和些,”主教代理官说道。
“不对,我认识他由来已久。他妻子出席首次盛大宴会那天,他将宫廷中的人指给她看,说:‘这都是我们的下人!’这种人,只能是个十足的恶棍。我看国王跟他原来当‘先生’(路易十八名路易·斯坦尼斯拉斯·路扎维埃,是路易十六的弟弟,路易十六在位时,人称他普罗旺斯伯爵和“先生”)时完全一模一样。他在立宪会议自己办公室内投那么缺德的票(指他投票赞成第三等级代表加倍的事),现在大概跟自由党串通起来,让他们讲话,让他们争辩。这个假装旷达的伪君子,过去对他哥哥(指路易十六)是个危险人物,将来对他弟弟(指未来的查理十世)也同样危险。这个身体粗壮、心胸狭窄的人专门喜欢给他的继承人制造许许多多麻烦,我真不知道他的继承人是否能够摆月兑这种困境。再说,他十分憎恶他的继承人,临死时一想到:‘他统治不了多久。’说不定心里挺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