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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热公爵夫人 第19页

作者:巴尔扎克

讨论神学和政治问题,对她来说,是使蒙特里沃平静下来的温水浴。她极为精采地为专制政体辩护,用专制主义的理论将他引到距这小客厅十万八千里以外的地方。他被激怒了,再也不知道回到爱情上来。敢于赞成民主制的妇女很少。如果她们拥护民主制,未免与她们在情感上的专制主义矛盾太大。可是将军也常常抖动鬃鬣,将政治抛在一边,如雄狮一般发出吼声,气喘吁吁,向他的猎物猛扑过去。爱情使他变得凶猛可怕,再次向他的情妇进攻。炽热的心、炽热的欲念久久燃烧,他再也受不住了。

每当这位女子感到相当撩人,足以使她失足的时候,她知道就在这一时刻走出小客厅:她在这里撒播了冲动,现在她要离开这充满冲动的场地。她来到大客厅,坐在钢琴旁,弹出流行音乐最美妙动听的曲调,藉此缓解感官的冲动。有时这种情绪仍然饶不过她,然而她有足够的力量能够战胜。每当这种时刻,她在阿尔芒眼中真是无比高尚:“她不是装腔作势,她是真实的,”于是可怜的情人自以为人家在爱他。这种自私的抗拒,倒叫他把她当成是圣洁的女性。于是,这位炮兵将军,竟也乖乖顺从,竟也大谈什么柏拉图式的爱情了!

待她为了自身的利益将宗教玩弄够了,德·朗热夫人又为了阿尔芒的利益玩弄宗教:她想将他引到基督徒的情感上来,把为军人用的《基督教真谛》再给他讲授一遍。蒙特里沃急躁起来,感到他的桎梏十分沉重。哦!她用天主搞得他头昏脑胀,本是出于一种矛盾的心理,以便看看天主能否使她摆月兑这个人。他坚韧不拔地朝目的地奔去,这种韧性已经开始使她恐惧起来。再说,她喜欢一切争吵都拖下去,似乎这可以使道德观方面的争斗无限制地延长下去。继道德观方面的争斗之后,就是具体的争斗了,虽也危险,却完全不同。

如果说,以婚姻法名义进行的抵制,代表了这场情感战争的“民法阶段”,当前这阶段就是“宗教阶段”了。与前一阶段一样,这第二阶段也经历了一次危机,此后便势头大减了。一天晚上,阿尔芒意外地来得早。他看见德·朗热夫人的忏悔师贡德朗神甫先生稳坐在壁炉角上一张靠背软椅上,仿佛正在消化晚餐所食,也在消化他的忏悔人的有趣罪过。此人面色红润,神情安详,长着镇静的前额,禁欲主义的嘴,狡黠讯问的眼睛,举止中有一种真正神职人员的高贵气概,他的道袍上已经可以见到主教的紫气了。

一见此人,蒙特里沃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不同任何人打招呼,呆在那里一言不发。一越出爱情问题,将军还是相当敏锐的。他与这位未来的主教相互看了几眼,于是揣测到,就是这个人制造重重困难,给公爵夫人对他的爱情配备了武器。象蒙特里沃这般久经考验的人,他的幸福居然让一个野心勃勃的神甫把在手中?一想到这里,他顿觉满面涨得通红,手指抽搐。他站起身来,来回走动,跺起脚来。待他回到原处正想发作时,公爵夫人给他使了一个眼色,便将他镇住了。

随便哪个女人,遇到这种场面,都会觉得难堪的。情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却丝毫难不住德·朗热夫人。她继续极为风趣地与贡德朗先生谈论着使宗教恢复其往日威风的必要性问题。在为什么教会应当既是政权又是神权的问题上,她表述得比神甫还好。英国贵族院已经有了“主教席”,法国贵族院却至今尚未设“主教席”,她对此深表遗憾。神甫知道四旬斋时他可以进行报复,于是将位置让给将军,自己走了。神甫向公爵夫人谦恭地施礼,她几乎没有站起来向她的神师还礼,蒙特里沃的态度使她大为困惑。

“你怎么啦,我的朋友?”

“你那个神甫,真叫我恶心!”

“那你干吗不拿一本书看看呢?”她对他说道。神甫正在关门,这话是否会被神甫听到,她也顾不得了。

蒙特里沃半天说不出话来,因为伴随着这句话,公爵夫人还作了一个手势,那放肆无礼的程度,更增加了几分。

“我亲爱的安乐奈特,你将爱情置于教会之上,我真感谢你。不过,对不起,找要向你提一个问题,请你原谅。”

“啊?你要审问我。我同意,”她接着说道,“难道你不是我的朋友么?我的内心深处,当然可以向你袒露,你只会看到表里如一的影象。”

“你向这个人提到我们的恋情么?”

“他是我的忏悔师。”

“他知道我爱你么?”

“德·蒙特里沃先生,我想,你总不至于要窥视我的忏悔秘密吧?”

“这么说,我们的每一争执和我对你的爱情;这个人都知道了……”

“他不是一个人,先生!请你说,这是天主!”

“天主!天主!我在你心里应该是独一无二的。看在他的分上和我的分上,请你让天主在他应该呆的地方老老实实呆着吧!夫人,要么你不再去忏悔,要么……”

“要么怎么样?”她微微一笑,说道。

“要么我再也不到这里来了。”

“请吧,阿尔芒!再见,永别了!”

她站起身来,朝小客厅走去,看都不着蒙特里沃一眼。蒙特里沃手扶一把椅子,痴痴呆呆地站在那里。站了多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心灵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本领,能够使空间距离扩大或者缩小。他打开小客厅的门,里面一团漆黑。一个微弱的声音大声地、严厉地说道;“我没有拉铃。为什么没有吩咐就进来?苏泽特,不要管我!”

“你还在难过?”蒙特里沃失声叫道。

“起来,先生,”她接口说道,一面拉铃。“请您出去,至少出去一会。”

“公爵夫人要点灯,”随身男仆进来,蒙特里沃对他说道。男仆点燃了蜡烛。

待客厅里只剩下一对情人时,德·朗热夫人卧在长沙发上,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仿佛蒙特里沃不在一般。

“亲爱的,”他说道,语气中饱含痛苦忧伤和高尚善良,“我错了。我当然不愿意你没有宗教信仰……”

“您承认了信仰的必要性,”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口气生硬地顶撞道,“天主会高兴的。我以天主的名义向您表示感谢。”

这个女人善于随机应变,她可以与你路人一般,也可以变成你的亲姐妹。她这么不饶人,将军极为沮丧。听到这句话,他向门边迈出绝望的一步,准备一言不发地将她永远放弃。他很痛苦,公爵夫人却暗暗得意。这种精神折磨引起的痛苦,比起从前的法律折磨来,显然要残酷得多。可是这位男子汉身不由己。各种危机时刻,女人似乎总是准备好了一定数量的话语在等着你。她尚未将话全部讲完的时候,她会产生看到一件事物尚不完善时的那种感觉。德·朗热夫人言犹未尽,继续说道:

“将军,我们信仰不同,我很难过。宗教可以使人长眠之后继续相爱。一个女人如果不信仰宗教,那是很可怕的。我且不谈基督徒的感情,你是不理解这个的。我只谈谈习俗的问题。一位宫廷女子,复活节期间,她可以接近圣餐台的时候,你想禁止她去么?该为自己的党派做些什么,自己心中应该有数。自由党虽则有意扼杀宗教感情,但是他们办不到。宗教永远是政治的必需品。不断思考的民众,你难道能担负起统治他们的重任么!连拿破仑也不敢,他对空想理论家还进行迫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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