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亲戚和同桌吃饭的人,这时都用好奇和怜悯的眼光望着德·封丹纳小姐。伯爵的回答,好事正式宣布对于这个全家公认无可救药的性格,父亲的慈爱已经无能为力,只好听之任之。女婿们窃窃私议,三个哥哥和他们的妻子交换讥讽的微笑。从那一天起,每个人对这位傲慢少女的婚姻都不再过问了。只有那位年老的舅公,秉着水手的脾气,是唯一伴着她到处走动、忍受她的怪脾气、而且敢和她争吵的人。
第三章
议院表决预算以后,美好的季节来临了。伯爵的家庭是典型的英国式贵族家庭,非但插足于一切行政部门,而且在下议院里还占了十个议席。每年这时候他们都象一窝鸟一般,飞向优美的风景区欧尔奈、安东尼、沙特奈等地去消夏。有钱的税务局长最近为他的太太在这种风景区买了一所乡村别墅,他太太只在议院开会期间才住在巴黎。
美丽的爱米莉虽然蔑视平民阶级,却还没有达到对富裕平民所提供的享受也加以蔑视的程度。她跟着姐姐到她的富丽堂皇的别墅去,主要原因倒不是她舍不得离开都已到那里去的家人,实在是因为社会的风尚迫使每个有点身分的女人在夏天不得不离开巴黎。苏镇葱绿的原野,是社会风尚和公共舆论所公认的最佳避暑胜地。
苏镇的乡村舞会,每周一次,由于规模盛大,俨然成为一种制度,在塞纳省一带享有盛名。然而塞纳省以外的人士是否得知却很可怀疑,因此我们有必要向读者作个详细的交代。
苏镇四郊号称风景优美,但也可能十分平常,只不过由于巴黎小市民的愚蠢才这样有名罢了。这些人整天窝在屋子里,一旦跑到郊外,便对博斯平原赞美起来。至于欧尔奈地方富有诗意的浓荫密林,安东尼地方的小庄,和别弗尔地方的峡谷,由于住着几位游历过许多地方的艺术家、一些喜欢挑剔的外国人和许多不乏风韵的标致女人,使人不能不认为巴黎人挑选这些地方是很正确的。但是苏镇对巴黎人却另有一种巨大的吸引力,这就是每逢星期日举行的苏镇舞会。
在一所风景幽美的花园中,有一个巨大的凉亭,四面敞开,上头是又薄又阔的圆屋顶,有很雅致的廊柱支撑,下边是一间舞厅。这就是乡间的音乐和舞蹈之宫。每年这个季节,附近最会摆架子的别墅主人也很少不来这里露一两次面,他们或者前呼后拥,大队人马而来,或者乘坐漂亮的轻车疾驰而过,给安步当车的行人扬了一脸的灰尘。每个星期天,苏镇舞会吸引了成群的律师帮办、医学院学生和在巴黎商店内部潮湿空气中养成白净面皮的青年们,因为他们希望在这里与上流社会的妇女相遇,希望自己被她们看见,也希望在这里看到象法官一样狡猾的年轻的乡下姑娘,这个希望倒多半不会落空。
舞厅乐队的位置是在这圆形大厅的中心,许多小市民的婚姻就在乐队的音乐声中孕育出来。如果屋顶能讲话,它会说出多少恋爱故事来呀!当时巴黎近郊也有两三处舞台,但总比不上苏镇舞会来得吸引人,原因就是这里有各色人等的混杂,而且凉亭、美景和引人入胜的花园更是不可否认的优点。
爱米莉头一个表示愿意化装为平民百姓参加这个快乐的乡村舞会,她认为这样做一定非常有趣。大家对她的意见都感到惊奇,然而“微服出游”不正是大人先生们最有意趣的享受吗?德·封丹纳小姐很得意地想象那些小市民的一举一动;她预感到自己迷人的眼睛和动人的微笑,将在许多小市民心目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她预先讪笑那些自命不凡的跳舞女郎,而且削尖了几枝铅笔,准备画一些速写来充实她的讽刺画画册。
好不容易,星期日盼来了。住在普拉纳家里的一群人早早吃了晚餐,全体步行去参加舞会,他们认为自己是降低了身分去为舞会增光的,因此不愿意暴露身分。五月季节以其最美好的黄昏为这次贵族的出游助兴。德·封丹纳小姐到了凉亭以后,很惊奇地发觉有些看上去是属于上流社会的人物在跳四人舞。她看见这边那边有许多年轻人,仿佛是将一个月节省下来的钱留在今天炫耀一下;她看出有几对快乐忘形的男女显然没有夫妻关系。
镑种新鲜景象摭拾即是,不必她去细心找寻。她很惊奇地发现,穿着棉布衣服和穿着软缎衣服的两种人同样欢欣愉快;而且小市民们轻快合拍地跳着舞,有的比贵族们跳得更好。大部分人的衣着都简朴得体。在舞会上代表当地土皇帝的农民,很有礼貌地聚在他们的角落里。以致爱米莉小姐要相当费劲地去研究组成舞会的各种成分,才能找到讥笑的对象。
然而她来不及发动她的冷嘲热讽,也没有余暇去倾听那些漫画家们最喜欢搜集的精彩谈吐,傲气凌人的她,在这片广大的原野里突然发现了一朵色彩艳丽的鲜花(比喻笔法目前正在流行,让我们也来一个比喻吧),使她顿时产生耳目一新之感。有时我们心不在焉地注视一件袍子,一幅帷幔,一张白纸,竟不能立时看出上面有一块污渍或者一小块特别光亮的地方;后来,这些地方突然跳进我们的眼帘,就象它们只在我们看见的那一刻才出现一样。和这种情形相仿,德·封丹纳小姐突然在一个青年的身上,发现了她梦想已久的最完美的身材和面貌。
她坐在那些环绕着舞厅的粗糙的椅子上,故意坐在她家里那群人的一端,以便能够随心所欲地站起来或向前走动。就象在博物馆的展览大厅里随着移动的图画和大厅中的人群活动一样。她肆无忌惮地拿着单眼镜,对准一个在她前面两步远的男子细细端详,好象在批评或者赞美一尊半身像、一幅风俗画。整个大厅是一幅巨大的活动的图画,她的视线掠过画面,突然被眼前一个男子吸引住了,仿佛有人故意将这个男子安置在图画的一角光线特别明亮的地方,使他占据图画的近景部分,和其余的画中人比例极不相称似的。
这个陌生男子独自带着梦幻的神情,轻轻倚在大厅中一根支撑着屋顶的廊柱上,抱着胳膊,斜侧着身子在那里呆着,好象让画家为他画像似的。他外表漂亮,神情高傲,然而一点也没有装腔作势的地方。他的头部微微向右倾,显出四分之三的面部,象亚历山大,象拜伦,或者象其他伟大人物一样,可是丝毫看不出他做出这种姿势是想招惹人家注意。
他凝视着一个正在跳舞的女郎,视线追随着她的动作,透露出某种深厚的感情。他那修长的身材和从容的气度使人想起阿波罗的标准体格。美丽的深色头发在高高的前额上天然地卷曲着。德·封丹纳小姐一眼就看出他穿的是质地优良的内衣,崭新的山羊皮手套显然也是上等制品,纤瘦的双足很合适地套在爱尔兰皮的长靴里。他一点也不象时髦的浮华少年那样浑身挂满不三不四的装饰品,只是在他的剪裁合适的背心上缀着一根黑飘带,上面系着他的单眼镜。眼界很高的爱米莉从未见过一个男子的双眼象他一样被那么长而且弯的睫毛荫蔽着。男性的橄榄色的面孔,带着忧郁和激情。他的嘴似乎随时准备微笑,嘴角似乎随时要向上提起。但是这种表情与其说来自他内心的欢愉,不如说是一种哀愁的风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