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娜猛闭上嘴,但指甲却掐入茱莉的厚帆布袍中。
“谢谢你,余夫人,”茱莉说。“让你传话真不好意思。”
余夫人昂起下巴,微微笑。她脸上的调色盘在嘴角处皱成一道细纹。“不客气,茱莉小姐。”她瞪着文娜。“任务既了,我要回去找我的朋友们了。日安。”她愤愤地沉入水中,消失在浓雾里。
茱莉知道自己若略事犹豫,勇气必失,于是掰开文娜紧抓的手。“失陪一下,外婆。我不会去太久。”
“你要一个人去?不能啊!”
文娜似乎已没兴趣知道在墙壁另一边等候的男子姓名。“我能,外婆。而且我会。”
穿过一张张好奇的脸,茱莉绕过隔墙来到国王浴室。她立刻听别女性尖亢的娇笑伴和着男性低沉的话声。此处的温泉比皇后浴池热得多,十分耗损她的体力。浴袍的宽袖膨胀散开,厚重的布料压得她举步维艰。原本的坚定阔步变成了胆怯牛步。
她经过时,巴斯城的贵宾们纷纷向她颔首致意。真是一坵之貉,她心想,这些人今天都为了此地可能有更大的乐事而宁舍十字浴室的臭味相投。
她沿路作愉快的寒暄,不理会刺探的言语,避开漂浮在水面上一盆盆供女性浴者享用的花束和糖果。
还没看见他的人影,她已听到他的声音。
“……年轻的彼特说得有理。我认为别在乎法国人对我们跟西班牙贸易不宣而战。”
她勉力逐步循声找去,直到一只小手拦住她的手臂。
“他们的行为既不公平又不正派,还有那些贵族也一样。”
这同情的话声来自巴斯之主的情妇,潘裘丽。
茱莉没想到是被巴斯城如此可畏的人物所阻拦,她傻了一下才松口气。“谢谢你。”
一撮撮小精灵似的发丝探出帆布帽,环绕着裘丽鸟一般灵活的眸子和尖尖的下巴。“你不该被那些骛钝的粗鄙之人所恫吓。”
茱莉了解蓝毕梧为什么会看上这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了。“他们恫吓不了我的。”她祈祷这话是真的。
“我会有话说的。”那只黑眸子似乎闪闪发光。“咱们去吧。”她伸出手臂。“他们围在那边聊天——就在布拉达王的雕像附近。坦白说,我需要跟蓝先生一谈。”
茱莉无法抗拒对方伸出的友谊之手,于是与她并肩走去。
她俩经过时,低语交谈声静止下来,令茱莉想起齐雷克闯入矿泉室和她的生活时周遭的一片鸦雀无声。水雾淡了些,她窥见他正靠在浴池中央的八角形石塔上:他的个子令蓝毕梧相形见绌。蓝毕梧正聚精会神与马波罗公爵夫人交谈。
齐雷克双臂摊开,双手轻轻拉着自塔上悬垂的挂环,姿态悠然自如。他没有戴帽子,浓密的黑发一波波恣意落在他高高的额头上。温泉的高热令他黝黑的皮肤泛着红潮。敞领的沐浴外套露出一片乌黑的胸毛和一只粗金项链挂着的金质罗盘。
“他是个人中之龙,茱莉小姐,”裘丽说,她的口气透着惊愕。“难怪女人像赌棍聚赌似的蜂拥向他。”
这时,他看见了她,茱莉的心怦怦直跳。他翠绿的眸子凝着在她的帽子上。他皱起眉,放开八角塔,涉水向她走来。
鲍爵夫人不再有兴致跟毕梧聊天了。她推高帆布帽,露出一枚钻石头饰,欣赏地凝视着齐雷克。毕梧转身望去,但不是看茱莉,而是看他的情妇。
毕梧满脸愧悔之色,向她伸出手。“裘丽。”
她推开他的胳臂。“裘丽,啊?”她嗤鼻道。“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他挨近了些,一抹奇异的苦楚之色加深了他下颚赘肉上的皱纹。“亲爱的,我必须跟你一谈。”
“哦,你必须,是吗?”她扬起声音。“晤,我可不想跟一个把我比作乳酪的男人谈话!”她猛然转身,差点失去平衡。“我宁愿在树洞中过一辈子。”
“裘丽!”他的声音自石壁反弹回荡。
裘丽蹒跚了两步,但令人佩服地,她并未停下来。
茱莉尴尬不安地看看齐雷克。他尊贵的姿态此刻却像个发现一桩秘密的早熟少年。然后,他的表情突然转为严肃,茱莉发觉他并非在看她,而是在看她身后的某样东西。她转身,看见了外婆。
“齐雷克,”文娜迸声道,仿佛他的姓名是一个咒语。“原来是你。”
茱莉从未在外婆脸上看到如此厌恶和另一种奇异的表情。她扭头看齐雷克,他依旧盯着文娜。
“看来是的,夫人。”
他们互换奇异的一眼,一时间,他俩看上去就像准备交战的敌人。茱莉有一种局外人的奇异感觉,好似被利用了,然而她又知道他们之间的嫌隙与她息息相关。短短一分钟内她再度感到尴尬不安。她退后一步。齐雷克盯着她,她感到被迫站在原地不动。即使当他的目光转柔,而且坦率欣赏地掠过她的脸蛋和肩膀时,她仍甩不掉被利用的感觉。
文娜碰碰她的手臂。“把他交给我,孩子。你不是他的对手。”
这话撞击着茱莉。虽然浴池上弥漫着蒸腾热气,她仍觉得所有人在打量她等她的回答。
“公爵夫人又要呼风唤雨了,”有人在茱莉背后小声说。
“可怜的茱莉小姐。”
“是呀,公爵夫人确实喜欢打败她的女婿。”有人回答。
茱莉的耐性绷断了。这些人要看热闹,尽避等到下辈子,
她的私生活可不是他们茶余饭后的余兴话题。她也不会允许外婆干涉。不过,国王浴室不是谈私事的场所。
线条简洁、高雅大方的韩森园,与齐家的古老城堡宛如出自两个世界。七百年来,他的祖居有如哨兵一般矗立在齐家的领地上,抵御敌国的侵犯,但这幢现代化府邸却有若一块高雅和进步的纪念碑。韩森园不需要高耸的烽火塔楼,它有洛克堡公爵未亡人。
雷克对于专制傲慢的公爵夫人们了若指掌,他自己的母亲就是个中翘楚。在恩德利公爵夫人操控的游戏中,文娜只能算是业余玩家。而安茱莉连新手都称不上。
同情触动他的心。昨天在文娜激烈批斗之后,茱莉翩然离开了国王浴室,她的尊严未损,但情绪却恶劣至极。他太了解那种感觉了,他也知道如何帮助她。但,他该费这个事吗?
他转身,在街上寻找坚持陪雷克前来的马嘉生。他没看见这名传令官,倒注意到不少人拿着信件和包里走向宅邪后侧。因为长期的车水马龙,车道已被压蚀得平平滑滑。好奇之下,他绕过屋角,旋即停下。
他的目光望向一座年代久远的马厩。一扇门敞开,一只鹅飞出来,接着是一名身穿绿色和金色相间的制服、黄红色头发的小伙子。鹅叭叭叫着。扑向安全的宅第。
摇摇头,雷克继续打量宅第的后侧和院落。大厦前侧维修完善,但其余部份却颇受忽视。百叶帘斜挂在生锈的活页上。
一支象征邮政业务的号角挂在侧门上方。方纔他见到进入后院的人并非路人,他们是邮局的顾客。他原以为茱莉的职位是荣誉性质。难道她真的以此维生?
他对巴斯城邮政女局长的好奇逐渐加深。他循原路往回走。
带着雨雪的乌云在天上疾驰,狂风呼啸掠过圆石街道,宛若替即将来临的大雪清除道路。雷克再度面对宅第。
茱莉在这项恶意的婚约中并未轧上一角。
他竖起衣领阻挡狂风。她也没有撒谎。他不该操心她的感受,但他确实操心。而且就如同天上的乌云必会化为狂风骤雪,他知道自己必会帮助她。他很小就学会瞭如何应付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