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记得,但他宁愿自己不要忆起。
那盆花是—条导火线,彻底烧掉了他对玉莲仅存的信任,他不明白,为何子戊会刻意提起它?
“王爷当年将王妃软禁起来之后,就远游到西山去拧猎了,当然也没人告诉您赛山茶的结果,对吧?”
“是又如何?”那很重要吗?最重要的山茶花苞都被掐掉了,还能怎么着……
“当年的赛山茶,夺冠的花王正是‘绿珠’。”
承璿猛地抬眼,与子戊四目相交。
“没人告诉过我……”
“当然没人告诉你。”子戊摊了摊手。“谁敢在当时一提起王妃就暴跳如雷的您面前,提起和她相关的任何事?”
“那为什么?”
“折花并非摧花,相反的是使剩下来的花开得更好、更美。”子戊缓缓地道:“就像王爷之于夫人一样不是吗?您的用心,夫人未必知道,夫人当时的用意,您也从不曾明白。”
“你……”
承璿深深的被震动了。
他迷惑地望着子戊,面前的这个人都说了些什么啊?为何选在这个时候才告诉他呢?时至今日,他又能如何?
无声的对望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房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以及喊叫声。
“不好了!王爷!不好了!”
承璿回过神来,快速地扫了子戊一眼,便撇下他走出内室去开门。
“发生什么事了?深更半夜竟如此不顾体统?!”
眼见来敲门的家丁脸色慌张灰败,承璿心下陡地略过一阵不安。
他的预感果然成真了。
“启……启一果王爷……方才宫里来人啦!太……太后、太后娘娘她……”
承璿心下一紧。“她怎么了?”
那家丁哭丧着脸。
“太后娘娘……仙逝了!”
承璿顿了几秒,直觉地,他回身冲向室内,但此时此刻,到方才为止都还在的子戊,却突然像轻烟似地消失不见了。
第十章
两个月后。
为太后守灵,皇宫上下均是一片哀凄,诵经超渡声日日不绝于耳,秋枫、秋叶,满地褐红似乎更增添了萧索哀恸,承璿结束了为期四十九天的斋戒之后,方才有机会回到隽王府中,一下乘轿,他迈开脚步,唯一想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那里他已有十年的时光不曾踏足,那里恍如一个时间与空间的断层,隔绝了一切,也封埋了情感,奇怪的是他步步走去,那路竟丝毫不显陌生……
脚步声。
是谁?除了子戊,还有谁会是这里的访客?
多年来,玉莲已经习惯了静寂无声的世界,骤然听见了走路而来的声音,她疑惑地缓缓起身,推门而出。
是承璿。
白色的孝服,腮边冒出了短短的青髭,额上悬着长长的白绫束带,眼神哀伤的他,是为了谁服丧?
“太后,去世了。”
是承璿主动开的口,睽违了三千多个日子,第一句对她说的话,竟是以母亲的死做为开场白。
玉莲……
时间似乎不曾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她仍是当年的她,他却已历遍沧桑,过尽千帆了。
“没有人……通知我。”玉莲轻缓开口,音声清缓如歌。
对话的意义不在于话语本身,真真不敢相信,同在隽王府屋檐底下生活了十数年,他们对彼此竟是如此既熟悉又陌生……
“是我疏忽了。”承璿往前走了一步。“一切都来得太突然。”
“王爷……”
玉莲以为自己在梦中。
是吧?过去的十年里,也只有在梦中才会见到他踏进这里来,心中不愿承认的事太多,她从不认为自己还对他存有任何的奢想,但等真真见到了他,心潮却不受控制的狂烈澎湃起来,几乎不能言、不能语,只有一阵阵强烈的心悸。
不、不是梦,是真的。
他的眼神,有着梦中没有的真实,他瘦了,神情那么的忧郁,连鬓角都已略显飞霜,在他的眼里,她应当也是变了吧?
“你……一点都没变。”
承璿迈出了脚步,来到她的面前,距离的拉近使他看得更加真切,仍然是那张清丽无瑕的面孔,令他魂牵梦萦,他伸出手想要触模,却在柔颊寸许处突地止住。
他可以吗……还有资格吗?
“王爷……”玉莲晶莹的双眸一瞬不瞬地迎视着他,彷佛想将他的面孔、他的眉、他的眼牢牢地镌刻在心版之上。
毕竟,十年前的自己,不曾行这个机会……
“我以为,这辈子就算踏进棺材,也不会再见到您了……”
承璿恻然。
“你恨我吗?”
“恨?”玉莲微微展眉。“三千多个日子,玉莲已经忘了什么是喜、什么是悲,如果我还晓得怎么恨,也许现在就没有办法站在这里与您说话了。”
“玉莲……”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承璿只觉心中的情感正在复苏。
原以为已经死绝的情感,竟来得如此汹涌且猛烈,回想起初见玉莲,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原以为他不过是皇上硬将不要的秀女塞给皇亲国戚的牺牲品之一,却在见了她的第一眼,就被她那双清亮无惧的大眼所吸引,她一直是个好女子,不卑不亢,进退有据,骄傲藏在骨子里,撑起了看似柔弱的身躯,只是这样的坚强,却让她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冷落。
就算是这样,她也不恨他?
“子戊来找过我了。”承璿努力压抑着激动的心情。“他告诉了我一切,包括‘绿珠’的事。”
“‘绿珠’?”玉莲想了一会儿,才忆起那盆曾经引起轩然大波的山茶花。“听说它开得很好。”
“啜饮了这么多人的血与泪,它能开得不好吗?”承璿叹息。“如果我能早一点知道你的用、心……”
“我也有错的。”玉莲轻道,打断了他的话,当时的她也太年轻,总觉得不须去解释什么。那份骄傲,足可毁坏一切,包括承璿的信任,以及两人原本就产生不易的情感……
是她把自己送入这座围城的,她责无旁贷。
承璿望着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母后已经仙去,我……不想再隐藏自己的心情……”那止在她颊畔的手,?然放到了她的背上,只是展开双臂,他便轻易地将她拥进怀中。
拥抱来得如此突然,玉莲毫无心理准备,整个人就被揽入厚实温暖的怀抱里,那怀抱有着擂鼓似强烈稳健的心跳,与她长年习惯的凄清生活是截然不同的!玉莲浑身一颤,竟倏地发起软来,莫非王爷……对她仍有情吗?
“玉莲,请你原谅我……原谅我……我必须这么做,为了不让太后有机会对你下手,我只能将你软禁在王府之中,悠悠十载,耗尽了你的青春……”
他在她耳边低语,字字句句穿入心房,玉莲如何聪明蕙质,怎会不懂这短短两句话背后的深意?
道似无情却有情,她该何言以对?
“我曾以为,咱们俩也许就这么下去了,一辈子,同在一间屋子里却永不见,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反正只要你一日是隽王妃,我就一日心安理得,直到子戊来找我,告诉我一切……”承璿紧紧、紧紧地抱着她,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弥补他失去已久的空寂。
“还有机会……重新开始吗?”
玉莲没有回答。
承璿心中一悸。
难道……她对他已不再有任何感觉了?
“玉莲……”放松了手劲,轻轻地将玉莲从自己怀中稍微推开,承璿从不曾有一刻像现在如此的紧张与忐忑,但当他以为自己将会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面孔之时,怀中女子的反应却教他吃了一惊。
是喜悦的泪水,还是悲伤的眼泪?
他无从分辨,竟是慌了,堂堂武功显赫、威震八方的隽王,竟也有如此手足无措的一刻?他想问,却又不想得到令人失望的答案,这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