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我是个人,有思想、有血肉的凡人。”
她走到阙怀安身边,仰首望他。
“哪,阙怀安,你告诉我,你曾不曾想过,要离开皇宫,振翅高飞远定呢?”
阙怀安不语,曙公主仍是微笑。“我准你说话了,快讲。”
顿了一会儿,也许是在思索最好的回答方式,阙怀安这才开口。
“能到处闯一闯,是天下男儿的志愿。”
“总算问到了你一句直公心话。”要让阙怀安开口说一句自己的心事,向来比登天还难,当然,她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哪,我再问你一件事,你也得如实回答我。”她越是说,心头莫名地越跳得快,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阙怀安发现了,连忙问道;“又犯疼了?”
“不,没的事,你别插话儿。”曙公主不容他打断。“我要问你,假如我不是公主,你会怎么待我?”
清朗如星的眼睛,闪耀着动人的光芒,她冰冷如霜的时候,就已经让慕容襄神魂颠倒、情难自己,要是让慕容襄知道,她也有这样的一面……
阙怀安没再往不想,忽然月兑口而出。“如果你不是公主,我……”
“你?你怎么?”话到一半却梗在喉中,比阙怀安更焦急的,是那双等待着他答案的眼睛。
那双眼睛,燃着希望的篝火,是那么的惑人而纯情,令人心动。
那如鲠在喉的话,他也想说出,但那希望的篝火,真会为他所有吗?
半晌,他深长地吐了口气,说出了下半句,但却已非出自由衷。
“如果你不是公主,我还是一样会把你当作自己的妹妹,保护你、照顾你。”
话音方落,阙怀安登时看见篝火熄灭了,月落星沈,那双眼中,只剩下一片烟烬。
“妹、妹妹?”曙公主看着他,眸中尽是不可置信。“不、不可能的……你说的……是不可能的……”
“的确是不可能。”阙怀安故意曲解。“您永远不可能是我的妹妹,也永远不可能不是公主。”
曙公主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尔后忽然蹲了不来,将头埋在双膝之间。
阙怀安连忙也跟着蹲了下去,情急而关心地询问;“公主?”
“别管我。”
“公主……”
“叫你别管我!”曙公主任性地喊着,像个孩子一样。
阙怀安实在没辙,只能伸出手,轻拍她的背。“公主,世间满眼无奈人,你和我,能够平平安安的生长在这世上,已经是万幸了。”
“平平安安?不过是行尸走肉、皇家的傀儡……”
阙怀安无言了……
曙公主抬起头。“阙怀安,父皇要我嫁到莫支国去当世子妃,你没什么话对我说吗?”
“我……”
“你要祝我幸福吗?”她的嘴角扬起了讽刺的微笑。“还是你日后终于不必被我纠缠,心底很庆幸呢?”
“能够保护公主,我一直感到很荣幸的……”
“我不明白。”曙公主苦笑。“你的话总是真真假假,我猜得好累……”
阙怀安叹了口气。
他要怎么说、该怎么做呢?
不管走到哪条路都是死路,不管怎么想都是绝望,他又该怎么让公主理解这份绝望是如何压得自己夜夜都喘不过气来?
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怎还能要求他和常人一样有颗完整而不惧不怕的心?
“公主,您其实不必猜,不管怎样,属下的心永远向着您。”
“我要的不只这些……”曙公主何尝不能理解他的心事?但她多傻呵!竟希望阙怀安能有冲破这死茧的能力。“从小我就没了娘,除了父皇,其它的兄弟姊妹对我总是冷冷淡淡,可是父皇太忙了,根本没时间常常陪我。我娘在世的时候宠擅专房,其它宫苑的娘娘都曾吃过我娘的亏,对我,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连天冷了想多要点煤炭还得受人苛刻,但这一切,我只能忍。”
阙怀安静静地听着,好强的公主从未跟他说过这些心里话,他只知道公主天生病弱,这时才晓得她的好强其实是被环境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训练出来的……
“我跟父皇说,我需要有人理解我、知道我,能够一直一直陪着我,父皇好像听懂了我的意思,但却找了宣春、常夏她们来。我又和父皇说,我要的不是下人,而是朋友,是能和我说话,和我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生气的人,父皇就迟疑了……但是,在那之后不久,却让我在阙家看到了你……”
阙陵安闻言,不禁一阵轻颤。
他没忘,那一年、那一天、那一个晚上,他牵着的小手,也牵动了自己的未来,像救命绳索一样的手呵,既柔软又皙白,手的主人有一双完全信任自己的漆黑双眸,如月如星。
是在那一刻,曙公主就决定是他了吗?这样宿命的认定,他又该说什么好?
“阙怀安,别让我失望。”曙公主轻轻地说,语调中的渴求无比恳切,牵引着他、鼓噪着他,让他平稳而内敛的情绪,几欲溃堤。
“公主,我……”
“少爷?!”
阙怀安正想说些什么的当儿,一个苍老而激动的声音忽然介入了他与曙公主之间。
阙怀安顿了一下,朝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桥头处有个拄着拐杖、头发花白蓬乱、衣着破烂的老汉,那声“少爷”,正是由他所喊。
正自纳闷着他所呼唤的到底是谁,那老汉却丢下拐杖,一跛一跛颠颠倒倒地飞奔了过来!
“少爷!少爷!真的是你!老丁没看错人!你……你就是怀安少爷哪!”
曙公主一怔,阙怀安更是错愕不已。
他简直被搞糊涂了,打从阙家被抄家灭族之后,就再也不曾有人这样喊他了,朝廷里的大臣虽然人人知道他的身世,却从来没人在他面前提起过去的事,外头认识他的人更几乎等于零,而今还有谁,会这么亲切、这么激动地喊他的名字?
曙公主莫名其妙地与阙怀安互视一眼。
“这位老伯……您……认识我?”任那老头儿一直自我感动下去也不是办法,阙怀安只得打破这尴尬的场面。
那老丈回过神来,见阙怀安居然已不识得自己,不禁叹了口气。
“也难怪少爷不认得我了,哎!都已经过了七、八个年头了……”他慈爱地看着阙怀安,眼中有着与故人久别重逢的惊喜,又有着对于世事沧桑多变的感触。
“我是老丁,在阙府做了三十几年的长工,虽然不常跟少爷说话,可是少爷您小时候骑的木马、手里拿的木刀,全都是老丁做的,您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我老伴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我们夫妇俩没有孩子,少爷您就像咱俩的孩子一样……”
阙怀安呆呆地听老丁叙述,却一点真实感都没有。这些年来,他早就学会了遗忘,把幼时的那段回忆深深地埋在心中,连作梦都不允许自己回到那令人温暖又感伤的过去,如今听老丁说起,那悠远而泛黄的童年,突然一下子又鲜明地浮现出来,他说得越是鲜明,他越是感到迷惘。
真的存在过吗?他的童年,还有那栋老宅第里发生过的生活琐事,真的曾经存在过吗?
“真是恍如隔世啊……”老丁苍老而沙哑的声音是那般的感伤,看见了以为已经不在世上的人,让他心情既激动又复杂。
“那天,老爷派我到邻县去买当令的活鱼,说是少主子您爱吃,务必要我现买现送回来,我就去了,没想到回来时还没踏进大门,就看到阙家变了天,老丁为了苟活,根本不敢回去赴死……这么贪生怕死,老丁想到都觉得惭愧……”回忆起当年的点点滴滴,老丁犹觉唇齿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