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下头,凤江城紧紧抱着龙玉麟的身子,哽声低泣。他那宽瘦的背脊轻轻起伏抽动,这么一个顶天立地、潇洒任性的好男子悲哭起来,真有叫天地为之一恸的悲哀。
好事成丧。金潋滟想劝他节哀顺变,才一张口,眼泪纷纷掉了下来。
“三弟。人已死矣,我们好好安葬玉麟,让她入土为安吧。”龙异人用衣袖拭着眼睛。
凤江城看着一脸安详的龙玉麟,仍不敢相信她已经死去,望出去她的脸一片模糊,是泪水朦胧了他的眼。
想起她有时天真、有时撒蛮的笑语模样,他不愿相信她就这么离己而去;才刚擦去的眼泪,这会儿又滴在她苍白的脸上。
泪水难停的凤江城抱着龙玉麟的身躯站了起来,跃上马去;风吹乱他肩的一头长发,他让她靠坐在他身前,马蹄得得,向京城方向缓缓而去。
冬意森森。这寒风,为何吹得人如此凄凉!
第十一章碧海鸿蒙
一年容易,冬尽春来,又是百花争妍的初春。
山上,一个身影萧索的男子骑着一匹马,踽踽上了伤心谷。
这男子正是一战而天下知的凤江城。
自龙玉麟中箭身亡之后,他一人独行江湖,如断梗飘萍,流云孤鹰,飘然无所定止。以前他只身孤影,并不觉得寂寞孤单,反而感到自由安乐。之后和龙玉麟结伴同行,一路上给他带来诸多麻烦,甚是觉得责任压肩;而今伊人已杳,他独行天涯,只觉说不出的虚清和空落,再没有往日的了无挂碍。
凤江城十岁离家习武,一年泰半时间都在师门,这一日他路经浮梁山,于是拐了进来,上山探望数年不见的师父鞠九思。
走到伤心谷口,入口处矗立着一块石碑,他下马来拂去碑上盘生的青萝,上书七个大字——伤心谷前人伤心,是鞠九思亲手所题。
他悄立一会,口中默念,这七个字在口里似有千斤重一般,令人唏嘘不已。
既下了马,不再复上,牵着缰绳走进谷内,小道两边种满红花,花香扑鼻。记得以前这里是荒草一片,凤江城奇怪不已,师父向来不爱弄这些花花草草,这几年不见倒转性了。
小道已到尽头,再前方一些左首一棵大杉底下有一座小小的屋子,就是鞠九思结舍安居之处。不知师父在是不在?
正要绕到屋前探看,忽然一个熟悉苍老的声音响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是要来,你打算怎么办?”是师父的声音,他在和谁说话?
答话之人声音不大,凤江城的脑中却如同响了一个霹雳。只听那声音轻轻叹道:“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即使只有短暂的相守,我也无恨了。”
这声音,这声音……
凤江城一步跨上三级石阶,转过屋角,谈话的两人听到脚步声,齐齐转过头来。和右首那人一照面,凤江城惊喜得几乎险些晕去;那秋水般的瞳子,樱瓣似的红唇,是他刻骨铭心的笑容,无日或念的倩影。真耶假耶?梦耶幻耶?
他呆愣在原地,不敢移动半步,如果这是梦,他宁愿不要醒来。
“三哥!”龙玉麟走过来,那呼唤他的口吻如昨依旧,这竟不是梦。
她伸出手碰触他的手,凤江城怔了一下,反掌将她小手包在手心;她的手温暖柔滑,这竟是真实的吗?她没死的事实令他一时激动难制,泪水不自禁滑了下来。
龙玉麟见他落泪,真情不问可知,心中一酸,也跟着落泪。流泪眼观流泪眼,伤心人对伤心人,这一对历经生离死别的有情人,执手泪眼相对,竟无语凝噎。
“玉麟,真的是你吗?”龙玉麟活生生就在眼前,凤江城仍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见。
她凝视着他风霜满面的脸庞,轻声道:“三哥,你瘦了。”
他握着她的手,哑声道:“我为你眠食俱废,焉能不瘦!”
两人相视而笑,同时轻呼一声,投进彼此的怀抱,紧紧相拥,心中真有说不出的甜蜜。
饼了良久,凤江城才忆起鞠九思在旁,放开龙玉麟,仍握着她的手,向师父问安请罪。
鞠九思捻须而笑,扶起他来。他这个爱徒最是淡漠刚强,本以为他这辈子注定要打光棍,看到他对龙玉麟爱重情深,难分难舍,油然生起有子长成的喜悦。
三人在屋前的小石桌边坐下。
凤江城提出心中的疑团,当日他明明亲见龙玉麟死去,并且是由他亲自盖棺,为何她竟死而复生,而且出现在伤心谷?
龙玉麟喟叹一声。
其实她那时只是尸蹶,并未真的死去。入殓之后,有那宵小之徒知道她陵墓内一定陪葬许多金银明器,于是潜入盗墓,搜括一空,犹不满足,还撬开棺木偷盗。龙玉麟被这一翻动,吐出胸中瘀血,醒了过来,吓得盗墓之人东西也不敢拿了,落荒而逃,归家之后头疼脑热,说是冒犯圣女,不久一一死去。而龙玉麟循着盗墓贼挖出的地道爬了出去,因体力不支,昏倒在口,正巧鞠九思路过,喂她药丸,将她救起,带回伤心谷。
“你既没死,为什么不回宫去?”他有此一疑。“皇上必会行文寻找通知我,我们不就能早日相见?”
龙玉麟有片刻的迟疑,咳嗽了两声,说道:“我受了极重的箭伤,师父也没把握救好我。你已为我断肠一次,我怎忍叫你再伤心?所以我没回宫去。”
看她气息微浅,大是怯弱不胜,看来那次的箭伤使她受创甚巨。凤江城怜惜不已,感于她深密的用心,对她更增情意。
“现在我知道你安然无恙,不管如何,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嗯。”她低下头,眼神一黯。
龙玉麟好端端活在世上,凤江城欢喜得坐立难安,将她小手握在掌心,只觉怎么看也看她不够,兴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鞠九思微笑道:“你们年轻人卿卿我我,我老人家别在这儿碍眼,还是进去的好。”
“师父何出此言?”凤江城忙道:“师父救了玉麟,对我们有再造之恩,徒儿谢您都来不及。”
“你们有什么打算?老人家屋子小,可容不下三个人。”鞠九思打趣道。
“我想带玉麟走遍大江南北。”凤江城看着龙玉麟的眼神,深情无限。“然后找一个乡下地方,结庐为舍,养鸡养鸭,耕樵为生。”
凤江城无欲寡求,甘于平淡。龙玉麟想像着一幅男耕女织的家园图,嘴角不觉浮上一抹微笑。
“师父。”凤江城忽萌一念,道:“徒儿和玉麟情深义重,今生今世万万是分不开了。您是我们的大恩人,就请您在此为我们主婚,让我们结为夫妇。”
“在这儿?”鞠九思愕然笑道:“你不怕玉麟委屈?”
凤江城摇摇头,对龙玉麟露出一个爱怜横逸的笑容。“虽然没有凤冠花烛,但只要我们两情相许,这就够了。”
龙玉麟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好!好!不愧是我鞠九思得意的关门弟子。”大笑声中,鞠九思口中施令,两人向上叩了三个头,以茶代酒,交杯合卺,一场简单又庄重的婚礼完成,两人成了夫妇。
在伤心谷中住了三天,凤江城带着新婚妻子龙玉麟即将离去。鞠九思送到谷口。
凤江城一扫入谷时的凄凄冷冷,满身喜气,笑容不曾稍减。“师父,您请留步。”他屈膝落地一拜。“徒儿告辞了。”
鞠九思扶他起来,道:“不用这么多礼,路上保重。”
凤江城称是。
鞠九思抬头和坐在马上的龙玉麟,互视了一个彼此才能意会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道:“多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