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嫣语,没法子荆澔只得乖乖听了话,那三年里他疯狂作画却不出售,藉此减缓相思之苦,他不敢吵不敢闹不敢问,就怕扰了她养病的心情。待三年之约到了期,他欣喜若狂上了江家,江家老爷却避不见面,他不死心在江家门口苦守了几日总算揪着了他,江老爷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拗不过才温吞吞说了实语,其实……”
单玉婵叹口气。“其实嫣语早在三年前就已病逝。当时,她自知来日无多,却又不愿死在这儿让荆澔伤心,所以向他编了到异地求医的谎言,她求爹娘带她上舅父家,事实上那一路旅途劳顿,哪是她那病弱的身子禁得起的?未抵热河,她就死在半途,临终前,她要求死后将骨灰撒在江里。
“所谓三年之约,事实上,只是希望能让荆澔对她的感情冲淡些。嫣语姑娘隐瞒的立意虽好,可终究是错估了荆澔,生见人死见尸,即便听了江老爷的话,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她已死的事实,从小到大,嫣语从不曾骗过他,更何况是这种生死攸关的事,她怎能不说一声就不告而别?怎能残忍地连最后一眼都不让他见?江老爷无奈,只得将嫣语死前转交的锦笺给他,那是牛希济的『生查子』——
“春山烟欲收,天淡星稀少。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唉!”单玉婵又叹了口气,“她临到死前都还惦记着要荆澔去另找个好姑娘,好好过一生的。可自那日起,荆澔整日徘徊在徕源与热河之间,想找出长得像嫣语的姑娘,理智上他或许接受了嫣语的死,情感上他却不能。
“荆家老爷为了想让他换个环境,遂举家迁离了徕源,江家老爷见着不忍也搬离了大宅,两栋大屋不久后便让荒湮蔓草给盘踞了,可荆澔却没跟着离开徕源,他不再钻研丹青,整日沉醉酒乡睡在大街上,直到他见着了胭羽阁,冲着那与嫣语同音的名儿在那里住下,以帮窑姊儿们画仕女图换取酒钱。”
所以……姒姒眼底起了轻雾,所以那日见她险些葬身马蹄下,他才会突然失了控,才会说出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是没有权利也不该藐视生命的话,也才会在她用嫣语的名字向他出言挑衅时说了重话。
如果他是不在乎她的,他自可像平日一般冷笑带过,可偏他已守不住自己冷绝多年的心,在乎起她了是吗?
日头下,她心头起了混乱,却突然头昏眼花,眸底全是金星,身子一软,在单玉婵的尖叫声中昏厥倒地。
※※※
再次清醒,姒姒已躺在屋里床上,床旁,是正端着药碗踱近的单玉婵。
“醒来了?来,快把药喝下!”边说话她边吹凉药。
“吃药?”她皱紧眉别过脸,“我只是气血虚了点,吃什么药?”
“姒丫头!这两天瞧妳精神特差,又不肯吃东西,表姨心底早犯了疑,果不期然,我方才搭了妳的脉才知道……”她吞了话,继之漾起贼兮兮的笑容。“甭担心,表姨本事足,这事儿不扎手,既然妳并不想和那叫荆澔的男人有所牵扯,那就乖乖听话把药喝了吧。”
“话说清楚!”姒姒沉下眉,“吃药和那姓荆的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啦!普天底下八成就只有那男人能进妳心、能近妳身,妳这会肚里既有了娃儿,没得说,肯定是那男人的种,表姨这药……”单玉婵是看姒姒长大的,性子又大剌剌没半点长辈的样,见了这事依旧一脸笑,“是帮妳清掉月复中娃儿的。”
她僵硬了身子半天无法动弹,“我……我肚里有了娃儿?怎么、怎么可能,不过才一夜……”
“笨丫头,这事儿是不能以『夜』而该以『次』来算的,”她发出坏笑,“如果他在一夜里连要了妳几回,那有娃儿的机会可就大增……”
“够了,姨,别再说了!”
“不说就不说,表姨只是佩服嘛,恼啥?甭紧张,既是刚怀了的就不难打发……”
“不许动我的娃儿!”
“不许动?难不成妳改变主意要去找那家伙负责任?”
“谁要见他!”姒姒不屑地模模肚子,“他只管尽情去想他那死去的情人吧,我不希罕当人替身的!”
“不找他?”单玉婵傻了眼,“那妳的娃儿……”
“我回齐坛生下!”姒姒沉寂了好一阵的瞳子重新绽出了亮彩。“我这回出来原是为了帮大皇兄化劫寻痴而来,带不回个痴郎,好歹带回了个种,痴子的孩子肯定也有痴性,等这孩子生下,就用他的血来解桃花劫吧。”
痴子的孩子肯定也有痴性?
这道理真能通吗?
单玉婵搔搔头没作声,可在见那异想天开的丫头脸上一扫多日阴霾后,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
第九章
由太行山麓回到嘉陵江畔的齐坛国,中间隔了千条水百重山,颠簸难行,更别提对一个刚有了身孕,还弄不清楚什么叫害喜,什么是孕吐的少女而言,是件多吃力的事。
“停!停!”
马车里出了声,那声音虽微弱得似蚊鸣,却立刻遏止了在前座驾车的男人。
车驾甫停,帘卷儿一掀,姒姒逃命似地跳下车,跑到了林子里,继之,是一阵干呕声,只是干呕不是真吐,因为这一路,她早已将月复中存粮吐得差不多了。
呕不出东西却呕出了汪汪的泪水,真是奇怪,她之前从不哭的,怎么这些日子连吐不出东西都会让她莫名其妙掉眼泪?
一块柔软手绢自旁递上,她连头都没回便接了过来,这段日子里,她早已习惯了来自这男人的照顾。
“谢谢你,刑大哥!”她拭了泪还顺道擤了鼻涕后,才将那弄得稀巴烂的手绢还给身后的男人。
“天都快黑了,别再赶路,刑大哥,今晚我不想宿在荒野……”姒姒赖坐在地上,将问题像扔手绢一般扔给了他。“你去帮我想个办法。”
男人没出声,点点头,先将早上在市集买的卤鸭舌和一壶清水递给她,并将她安置妥当后才离去。
睇着他的背影,啃着卤鸭舌的姒姒叹了口气。这是个好男人,虽然老了点、驼了点、丑了点、笨了点及更多“了点”外,他真的能算是个好男人了,喔,还有一点,他是半个哑巴,就是那种虽然可以出声,但那比鬼叫还吓人的声音绝对会让人求他闭上嘴的。
“齐姒姒!妳这个小笨蛋,半个哑巴又如何?好歹人家将妳伺候得跟个太上皇似地,总好过那蹲在大牢里吃牢饭、想着老情人的无情男人!”
想到荆澔,她脸上又湿了一片,没了那会自动送上来的手绢,她只能用袖管抹去泪水,哭啥呢?她也不知道,在离开徕源前,她连想去探他最后一眼的念头都没,她原以为自个早已对他死绝了心,对这段感情死绝了念头的,可为何,这会儿她还是一想到他就会想哭呢?
见姒姒执意要走,单玉婵倒也没多拦,不过她提了个条件。
“听我的,姒丫头,放妳孤身一人,怎么说表姨都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她哼了哼,“来的时候我不也一个人?”
“那不同,这会儿妳肚里多了块『闲』肉!”她凉凉地瞥了她肚子一眼,“让妳刚去妳又不听,妳不懂,这虽只是多了块肉,一路上可有得妳烦的了。”
末了,在单玉婵好说歹说、死逼活迫下,姒姒才同意让她找个人陪她回齐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