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著!”他慎重警告。“我答应你来当看护,只是想你可以帮我料理家务,或者帮我拆拆信、读一些文件给我听之类的,可没要你连我的私人琐事都插手。”
他干么这么生气?
她叹息,直视面前硬邦邦地站著的男人,为什么他脸上的线条总是如此紧绷?到底有没有稍微放松的时候?
“对不起。”总之为了平抑他的怒气,她还是先道歉。
没想到更令他火大。“又来了,你这女人就只会说这三个字吗?”
当然不是。她以嘴形反驳。“伦少爷,难道你从来没上过理发厅吗?”
他一愣。
“你上理发厅的时候,也会让人帮你刮胡子吧?或者你有没请按摩师帮你按摩过?”
“你这不是废话吗?当然有。”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不愿意让我帮你刮胡子呢?你就当自己是上理发厅,接受服务人员的服务啊。我既然是你花钱请来的看护,为你服务有什么不对?”
他哑口无言。
“当然你如果坚持自己来,我也不能说什么,不过……”她微笑地停顿。“除了可以帮你刮胡子,我按摩的技术也很不错喔,尤其是头皮,按摩一下感觉会很放松,很舒服的。”
意思是,白白拒绝如此好康的享受,只能说是笨蛋。
钟雅伦懊恼地寻思,不知怎地,听她用这样理性又温和的语气剖析事情,他忽然觉得自己别扭得很可笑。
“你这女人——”满腔说不出口的郁恼堵在胸臆。
“请你过来。”恩彤见他态度有软化的迹象,立即把握机会,握著他臂膀,让他在石磨的浴池边缘坐下,而他也不再抗拒,虽然很闷,还是动也不动地坐著。
原来他也可以这么乖啊!
她好笑地牵唇,低头打量他,从他沾水的长睫毛,看到湿透的白衬衫下微微隆起的男性肌理,她看著,芳心不听话地狂跳。
这是第一次,她暗暗感谢上天让他暂时失明,让她能够这么放肆又不害臊地将他看得彻底,却不必担心他察觉。
“你的胡须……长得很乱。”她眸色氤氲地瞧著他杂须丛生的下巴,猜想他一定是之前勉强自行拿著电动刮胡刀刮胡子,才会弄成这样。“我先帮你把这些剃干净,再帮你做头皮按摩,这样好吗?”
“我能说不好吗?”他酸溜溜地回话。
她讶然瞠视他,他不甘心的反应令她心弦奇异地一紧,仿彿自己拥有某种能够支配他的力量。
但怎么可能?他才是那个风采出众、又聪明又强势的大少爷啊!
而她,只是个所有男人都不屑一顾的普通女子——
不是吗?
第四章
大厅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男人的咆哮声,少女与母亲窝在厨房,一面准备晚餐,一面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伦少爷又挨骂了。”少女听了几句,幽幽叹息,眉宇染上几许轻愁。
她很年轻,才十二岁,那双剔透又迷蒙的眸子便好似看尽了人生百态,薄薄的短发贴在后颈,额前的刘海却长得几乎遮去半张脸。
她是故意留长刘海的,为了掩去一片教她烦恼的胎斑。葡萄酒红的色泽,浮在白皙的颊上,从小,她父亲便说那是恶魔留下的印记,和她容貌相似的妹妹也很害怕看到她的脸。
所以她走路时,总是习惯性地低垂著头,也偏爱留长长的刘海,让细柔的发丝飘在颊畔,藏住她人生的伤口。
她爸爸不喜欢她,妹妹也不喜欢,就连她自己,也无法真心钟爱自己,只有妈妈的怀抱,是她唯一的避风港。
只有妈妈,从来不嫌弃她这张脸,公平地对待两个女儿,甚至还比较疼爱她一些。
她的妈妈,没读过什么书,肤色晒得黑黑的,长相平凡不出色,是一般人口中的欧巴桑,走在路上,谁也不会多看一眼,却是她最敬爱最孺慕的人。
她相信,世上没有一个母亲比她妈妈更慈祥,也没人做的菜能比她的好吃,钟家人能请到她妈妈来当厨娘,算他们有口福。
“妈,今天晚上,做点伦少爷爱吃的东西吧。”少女听男人骂得愈来愈大声,想著那正听训的少年脸上会是什么样压抑硬气的表情,心口不禁微微一揪,转身向母亲提议。
“嗯,也对。”母亲很明白她的用心。“伦少爷明明是个好孩子,却老是这么不明不白地挨老爷骂,也真的挺可怜。可是他每次被骂,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里,就算做他爱吃的东西,恐怕他也不会下来吃。”
“那就把饭菜送进他房里啊。”
“那可不行,老爷规矩很严的,他之前就说过了,伦少爷若是不肯在餐厅好好坐著吃饭,那就让他饿肚子,不许任何人送东西给他吃。”
“唉,老爷怎么对自己的儿子那么狠心啊?”少女无奈地感叹。
但其实这也不奇怪,她自己的爸爸,不也一向对她很冷淡吗?所以她很能理解,伦少爷千方百计想讨好自己的父亲,却老是不得他欢心的苦楚。
她懂的。
“那我趁现在,偷偷送些点心去伦少爷房里好不好?”
“说什么傻话!”她妈妈吓一跳。“你忘了管家警告过我们吗?虽然夫人答应你可以偶尔过来帮我忙,但你绝对不能让主人们瞧见。”
“我知道,我会偷偷溜过去,不会让任何人看见的。”她安抚母亲。
“可是……”
“别担心,妈,我很能躲的,这可是我拿手本领呢。”从小,她便从父亲一次次的打骂中,学会怎么不惊扰别人,如鬼魂般地隐匿自己的存在。
她很厉害的。
少女自嘲地微笑,亲自煮了一壶养生茶,又拿了几块母亲做的糕点,搁在托盘上,静悄悄地从佣人出入的楼梯走上三楼,一路左闪右躲,总算成功将食物偷渡进大少爷房里。
然后,她退离自己不该闯进的禁地,正想原路回去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另一边响过来,她一凛,仓皇之中,隐身在一个高大的古董花瓶后。
来人正是刚刚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的伦少爷,他面无表情地穿过长廊,经过一扇门前,一道尖锐的女性嗓音扬起。
“是雅伦吗?”
“是。”他停住步履。
“你进来。”那女人命令。
他没立刻反应,微仰起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抹去眼里所有的阴郁,嘴角扬起笑。
“有什么事?妈。”他走进那扇门。
喊他的人,就是夫人吗?
少女蹑手蹑脚地从花瓶后溜出来,经过那扇虚掩的门时,清清楚楚地听见啜泣声。
“你爸又骂你了,对吧?他对你总是有偏见!他只疼那个女人生的儿子,因为他觉得不能给人家一个名分,对她有亏欠……那我呢?他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嫁给他这么多年,他对我就没有一点点感情吗……”
女人一面哭泣,一面叨念。
少女听呆了,她想不到原来老爷还在外头养了情妇跟私生子。
“……他一听说那女人的儿子跟同学打架受伤了,就连夜赶去探望,可是你之前闹肠胃炎送急诊,他却连问也不问一声,你说他是不是很偏心?”
的确很偏心。
就连她这个外人听了,都替他感到不平,但他只是木然站著,声声安慰激动的母亲,绝口不提自己的委屈。
他告诉母亲,不管父亲怎样对他,他都不在乎。
不在乎才怪。
少女窥探房内,很明白他在说谎。
真的不在乎,他不用强迫自己以笑容面对母亲的哀怨;真的不在乎,他不会在每次挨骂后,将自己锁在房里不见人;真的不在乎,他刚才进房前不需要先整理低落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