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整理资料。我对着电脑埋头苦干,翻查过去五年的销售成绩。这种工作很费工夫,不过,总比每天净是对着那些销售和采购数字要强,我现在干得要投入起劲多了。
快要下班,我在走廊上跟东主任撞个正着。她看见我就一脸不是味儿的表情。自从上次那个会议之后,她就老是用这张睑对着我。今天却又有些特别了。
“福山,听说你有份出席下个星期的会议呢!”
东主任还是那副尖酸的语调。
“是,请多多指教。”
我礼貌地低下头来。
“部长三心两意也真教人头痛。营业部就只懂得罗列一大堆数据,对产品根本一无所知。嗯,我倒不介意你参加会议,不过希望你下点工夫,好歹掌握_些专门知识。门外汉的意见,第一次听来也挺新鲜的,不过都是现凑的主意罢了。上一次让你歪打正着,尝到一点甜头,下个星期就别说那些不负责任的话了。”
“是……”
听到我回答得有气无力,东主任得意地笑了。
“我对你就没有期望了,好好努力吧。”
我盯着她的背影,咬紧嘴唇。泛不着这样说话吧!我确实欠缺一点专业知识,到底能够有甚么表现呢?我在成衣公司上班,却对布料的种类和设计方式一窍不通。我不甘心,不愿意_个机会无疾而终。原来打算下班的,现在却折返资料室。这里存放了各种资料,有介绍布料基础知识的参考书等等。也许一个星期没有可能突飞猛进,但既然走到这一步,就尽避奋力一试。
晚上,读资料读得累了,我就伸伸腰。
好想跟谁聊聊天,透透气。千穗说过要跟同学去喝酒,应该还没有回家,妈妈就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如果是以前,这个时候,我准要找时男了。
现在时男到底在干甚么呢?还是没有上班吗?还是每天喝酒胡乱吃东西吗?有没有打扫房间、把衣物洗乾净?
一想起这些事情,就想跟他碰面。我摇摇头,现在没空沉醉在回忆里。我丢开这种想法,现在可是关键时刻。
我念头一转,就打电话给协介了。这阵子千丝万缕的,就是没有跟他联络。上_次跟他讲电话的时候,听着像是染了感冒,现在已经没事吧?
铃声响起来了,对方拿起电话。
“呀,协介。是我,奈月。”
没有回应。
“协介?你怎么了?”
“是我。”
“呀……”
吃了一惊,是时男。我说不出话来。时男也好像跟我一样,只有淌着一阵难堪的沉默。我好不容易才找出一句话来。
“为甚么你在他的家?”
“协介他有点麻烦。”
“麻烦?怎么_回事?”
“现在我不方便说出来。只想待在他身旁一些日子,好好照顾他。”
“协介身体有甚么毛病?”
“现在还说不定。”
“说不定……?”
“总之,现在还不知道。”
“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情?”
“你等一下好吗?再过些时候,待一切都有个归结,我一定跟你解释清楚。”
时男的声调非常冷静,我再也无话可说了。时男跟协介之间,有一种男人之间的承诺牵绊,不容我越雷池半步。
“是吗,我明白了,再见。”
我放下电话。
风从窗口潜进来。季节在弹指间转移了。
我站起来,拉开一线窗帘。夜空乌云飘游,像是流过_抹不安的情绪。
第八章
时男大汗淋漓的下蹲运动
三天前,我接到协介那通莫明其妙的电话,就有一种从不曾有过的不安。协介一向冷静,从来不在人前表现软弱,那把声音却是赤果果的。
我马上抓起电话。
“是我,发生甚么事了?”
协介却没有回答。“协介,干甚么?到底怎么厂?”终於传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却像是痛苦的申吟“我不行了,完蛋了……”他就反覆说着这句话,情绪很不稳。“你等我,先等我过来再说。”我立刻前去协介的家。房间没有上锁,协介缩在一隅抱着膝盖。没有开灯,关住了_屋子湿漉漉的空气。他的姿态看来像是一块黑黝黝的石头,一动也不动。
我觉得事情要比想像中来得严重,我走近他,把手搁在他的肩膀上,那种触感却吓唬我了。怎么瘦得没模样了?
“怎么了?”
逗他说话,他也只管把一张睑埋在膝盖之间,没有任何反应。
好歹也要开灯,协介却说话了。
“别开好吗?”
我坐在地上,也不想勉强他说话,就打算一直等下去,待他自己开腔。
夜渐深。虽然说是新宿,这一带却沉静下来了。在黑暗立默着,总觉得连时间一分一秒溜走的声音都听得到似的。
“对不起,给你挂了个莫明其妙的电话。”
协介在一个小时后,才开腔说话。声音听起来要踏实多了,我如释重负。
“不要紧。”
“独自一个人待着就受不了。”
“是吗?”
我点了香烟。在黑暗立,就是一种戳痛眼睛的红色。
“发生甚么事了?”
“不想说就别勉强好了。”
协介叹气。又长又深的一声叹息,让房间立的空气都抖动起来。他好像搜索枯肠似的,然后才慢慢把话都说出来。
“三年前,我离开日本去当义工教师,就感到心里有一份轰轰烈烈的使命感。”
我点头。
“说得没错,你教我感到目眩。我只管当个上班族,别无他想,就是自惭形秽,不愿意跟你碰面。”
“我当时就是一片壮志雄心,好像是要去拯救那个国家似的。当然,这只是要强罢了,那份热情倒是不假的。”
“嗯。”
“我到了那边,就只管努力,学习当地的土话,尝试适应他们的风俗习惯。想尽量把一点甚么知识传授给当地的小孩子,所以每天都拼尽全力。”
“你就是这副脾性,一定要把扛下来的工作做到最好。”
“可是……”
协介的语调突然变得阴沉。
“可是现实是残酷的。村民都很善良,都是真心待我好,我也就更要设法不辜负他们的期望了。大概过了一年,我开始适应当地生活,却反而觉得跟他们格格不入了。也说不清是甚么原因,也许始终有一种疏离感吧。到了夜晚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就只管想破头脑,到底跑来这立干嘛。明明是满腔热诚,到头来却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真真正正想干的事情。”
“任谁都会烦恼呀!更何况你待在陌生的地方生活。”
“不,根本不是甚么烦恼。说实话,就是后悔,后悔到了这个国家。去甚么发展中国家当义工,原来才没有这么伟大。归根究底,就是不想就此毕业踏入社会工作。也许是害怕,所以,一发现这项义工服务计划,就马上投奔过去。”
我不知道怎样回应。不论是点头还是否定,都要伤他的心了。
“后悔的感觉与日俱增。我每天还是努力工作,不,是为了不让村民和小孩子识破这样的我,才要更加拼命。可是这种心情总是压抑不了。有一次,一个小孩子不听话,我教他安静,他却闹起来。已经警告过他好几遍了,还是不奏效,后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动手打他!这算是哪门子的教育!我打从心底恨透那个孩子,所以才动粗。他满目惶恐地看着我,我自己就更加惊慌了。自此以后,每逢假期,我就花五个小时驾车到那些红灯区去,买醉跟女人厮混,甚至吞下一些稀奇古怪的药物。不这么做,我就根本撑不下去。我重复这种生活,每天都觉得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