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眶为何濡湿,他甚至未曾察觉,自己的双唇已与她交融。长久以来,他辛苦建立的防线,竞在她的胡乱碰撞下轻易溃决,而他竟然只能无能为力。
“该死的你,该死的你……”他痛苦的呢喃。“你为什么要戳破我的心事?让我保有一点点个人隐私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你做不到?为什么?”
连续四个问号,是问话,也是绝望。
方藤萝无言以对,只能用最温柔的回应,包容他的愤怒,引发他更深的苦笑。
“这就是你安慰人的方式吗,全然的接受?”他不懂她何以逆来顺受,接受他性格上的所有缺陷。
“除了这个方式之外,我不晓得还能如何安慰你。”她又哭又笑的承认自己笨,但她是真的很想安慰他。
“你真是个儍瓜。”他狠狠抱住她。
是的,她是个儍瓜。唯有像她一样的儍瓜,才能承受他的嘲讽,也唯有像她这样的儍瓜,才能释放他的心灵。
实验室外面一片漆黑,实验室里面燃烧著无比的热情。唇齿交缠的两人慢慢地褪下了衣物,这次,再也没有突然崩塌的草床打扰他们,只有压抑已久的热情,照亮整座实验室。
“叶希能,你妈妈是不是受到诅咒啊?我妈说一定是耶!”一个小朋友站在他的面前跟他说道。
“别靠近他啦,小心被传染。”另一个小朋友将跟他说话的同学拉开。“我爸爸说那是一种病,发病的时候会抖啊抖的,好像弹簧木偶。”
“小胖,你学得好像哦。”又一个小朋友加入嘲笑阵容。“叶希能的妈妈就像你学的那样,一直抖一直抖,看起来好恐怖。”
“对啊,好像被鬼附身。”一旁的小朋友点头。
“你会不会也遗传到这种病啊,叶希能?”所有的小朋友都用怀疑的眼光看著他。
“如果有的话,你赶快转学,我们不要跟你同班。”
“要不然就乾脆休学。”
“还是住到深山去。”
“反正就是不要跟我们同班就是了。”
“你赶快转学。”
“对啊,快转学。”
“转学!转学!转学!”
“……不……我没有患病,我没有!!”突兀地推开棉被自床上坐起来,叶希能整个额头都是汗,心跳飞快。
懊死,他又作梦,作他最痛恨的梦。
“怎么了,作噩梦啦?”睡在他身旁的方藤萝,迷迷糊糊的也跟著起床,双手揉著眼睛问他。
“没事,赶快睡觉。”他把她的头压下去,不许她窥探他的表情。
“才怪。”她硬是爬起来,双手巴住他的脸。“你满头大汗,刚刚一定作梦了,对不对?”还想骗她。
“你真罗唆。”他躲过她好奇的小手。不过她不怕,再接再厉就是。
“你作了什么梦?”这次她换巴他的胸膛,这是他比较能接受的方式。
“不好的梦。”他叹气,间接承认败给她。
“什么样的梦才叫不好?”
他瞪她。
“会让人惊醒的梦就是不好。”他的脸色很难看。
“也就是噩梦。”她点头。“你作噩梦了。”
这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换句话说,他被套话。
“算你狡猾。”他嚷嚷,想不透她何时变得这么厉害,根本是进步神速。
其实不是她进步神速,而是比较知道怎么跟他说话,这当然跟成为他的枕边人有点关系。
“那你还不说!”她噘嘴,就是不肯放弃。
“你真烦耶。”他搔搔头。“我不过是想起小时候的事,这你也要问。”无聊。
“你该不会是梦到同学欺侮你了吧?”她猜。
“你怎么知道?”他眯起眼。
“因为你刚才在梦中一直强调你没有患病,所以我想应该不离八九。”别看她钝哦,被同学欺侮的经历她可有一大堆,搞不好经验比他还丰富。
“你这张乌鸦嘴,倒真被你猜对了。”他苦笑抱怨。“我就是梦见那堆小恶棍,一直嚷著要我转学。”最后还来个全体大合唱。
“太毒了吧!”她皱眉。“就算你母亲患病,有必要连你也一起扯进去吗?”好毒的小孩。
“显然有,要不然他们也不会一直要我转学。”他捏她的鼻子,嘲笑她愤怒的表情。
她气得满脸通红。
“他们现在要是在我面前,我一定揍他们。”她不自觉地握起拳头。
“太晚了。”他取笑她。“你要是早出生个几年,或许还有机会遇见他们,现在就——”
他耸肩,不再说下去,但她知道他的意思。
“你已经不再怪他们了。”只是摆月兑不了心中的阴影。
他伸手将她紧紧拥抱。
“对。”他叹气。“我已经不再责怪他们,我责怪的是我自己,为什么不更早投入基因研究,放任我母亲痛苦。”
“别这样,希能。”她不许他责备自己。“当时你还小,自顾都来不及了,哪有能力拯救你母亲……”
“对了!”她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遇见马丁.丹斯格的?我看过报导,但我当时没有注意……”只顾著赚钱……
“十一岁的时候,亲爱的。”他故意叫得很亲昵,以表达他的不满。“我义父在一次访问台湾的途中,安排去国小参观,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我的。”
“这么巧?”听起来就像男性版的仙履奇缘。
“那可不。”他点头。“其实这趟访问是我义父主动要求的,当时他正在世界各地寻找天才儿童,而我正巧在他出的测验中得到高分,他立刻就要求我的校长,让我到美国就读。我便因此转了学,称了同学们的意。”
说来讽刺,他的同学怎么也赶不走他,他义父随便一句话,就让他一夕之间成了人人钦慕的对象,恨不得取代他的位置。
“你究竟考了多少分?”她也好羡慕,好想变成他。
“满分。”他得意的说。
“哇,偶像!”她简直快跪下来膜拜,她最羡慕头脑好的人。
“这没什么。”他模模她的头。“再高的分数也弥补不了性格上的缺憾,我倒还比较羡慕你。”自然、率真、下做作。
“羡慕我什么,我的笨吗?”她做鬼脸。“但我好开心,好高兴你肯跟我讲心事……”
方藤萝两手搭上他的肩,不停地吻他。
“后来呢?”吻归吻,她还是没忘记八卦。“后来你就到了美国,但你母亲怎么办,也一起接过去吗?”记忆中,他出自一个单亲家庭,父亲很早就过世,只有母亲活著。
“不,在我尚能把她接去美国之前,她就过世了。”他深吸一口气。“我母亲临死之前,握著我的手,交代我要好好用功念书,将来长大以后,做一个有用的人。”
叶希能的眼光飘得好远、好远。
“她是如此骄傲,即使身染重病,都不曾求人。”他的声音带著些许哽咽。
“而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著她过去,无法救她。”
“希能……”
“你知道吗?在她过世之前,她仍无法摆月兑病痛的纠缠,屈辱而死。”被当成妖魔鬼怪。“可是我、可是我明知道这不是她的错,却还是心怀恐惧,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跟她一样,活得没有一点尊严,时时忍受人们的讥笑,被人家耻笑我们是怪物,或是前世造孽。”
他痛苦的用手遮住眼睛。
“你不会了解的!”了解他的痛苦。“你无法了解我的恐惧,我为什么一直睡不著觉,甚至是我的遗传……”
“但你并没有遗传到你母亲的疾病,不是吗?”方藤萝一语道破他目前的处境。
叶希能惊愕的抬头。
“你应该更有自信一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摆月兑这个宿命,为你母亲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