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被你们欺骗的!今天找不到柳陌,我明天找,明天找不到她,我一辈子找下去……”
“天……”尚不能完全接受,柳陌站在山碧身旁,轻呼:“他、他疯了……”
“他对他想象中的爱情太执着。”他低低说道。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想,我下不了手杀他。”柳陌垂下眼。“他现在变成这样,纵使我不爱他,却也不能否认是因为我……还是由你动手吧。”
“……算了。”收起手中玉笛,看着又哭又笑的洗尘寰,山碧道:“他如今这样,也算得了报应。再说,要杀他,还得多杀一个卓荷衣。”
柳陌默然。不远处洗尘寰踉舱的身影映入眼帘,没有料到竟是这样收尾。而了却了这段恩怨,接下来,便是她该面对的了。
她抬头看向山碧,只见他深邃的双眼望着远方,思绪无从分辨。
静夜中,一双焦虑的眼睛,直视着窗檐旁悬挂的新月。
非同一时,不同一地。然而,她依然作着那个等候归人的闺怨梦,令她几度疑在流光之中,她仍是寒玉庄少主的妻子,而他的庄园仍在,威风仍在。
她不禁为自己的痴心妄想而讪笑起来。
院外此刻传来骚动。有一对脚步拖着另一对迟疑的步伐,一个年轻的声音叹着气,嘴里不知道在唠叨着什么。她推桌站起,赶到隔壁他所居住的厢房,只见九弟弯着腰站在床沿,正设法要让寒山碧安分地躺在床上。
“怎么回事?”柳陌担忧问道。
“我在附近的酒馆找到他,他就躺在一堆酒坛子里,人家老板都要打烊了他还不肯走,所以我就把他带回来……”杨漱言讪讪地回答。
柳陌闻言,虽然惊讶,却只淡淡说了句:“我知道了。九弟,你先去睡吧,我来照顾他就行了。”
“喔。”少年点点头便要离开,临去前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探回头道:“三姊,妳要小心,我听说酒后是会乱性的,虽然他之前是妳丈夫,可是……”
“多事。”她微红着脸斥了一声,少年一溜烟地笑着离开了。
柳陌回头望向满脸潮红发烫的山碧,摇了摇头,替他将靴子卸下,解开领口的盘扣,拧了一条湿布巾抹掉他脸上的酒痕。
“唉。”她轻叹一声,起身打算把水盆拿去倒,手臂上却传来一股力量。
“不要走。”
柳陌心头一颤。这呆子,人都醉成这个样子了还说什么傻话。要是他还清醒,是绝对不会这样对她说的……他们之间,只剩下杀戮跟仇恨。
她坐了下来,手指轻抚他红热的脸颊,温柔的瞳眸迎向他迷蒙的眼睛。“以后,可不要随便给别人什么承诺了。因为,难保你不会遇到第二个杨柳陌啊。”
他像是听进了耳里,又并不明白。“柳陌明明只有一个,哪来的两个?”
“好好!你先睡一觉,明天我们再来讨论这些问题……”她将被子拉到他颈边,轻拍着安抚他。
他却突然发闹起来,“不要!我不要讨论!”眼眸睁得洞亮。“我……我一点也不想杀她……为什么你们个个都要逼我动手?”
“大姊!”山碧忽然握住柳陌的手,冲着她喊。“她虽然不好,可是她也没真的杀人啊!我们就放过她好不好?她爹也死了,白杨庄也回不去了……”
她安静地聆听着,直到他伸手过来碰触的时候,轻声说“别哭”的时候,才愕然发现自己脸上的痕迹。
她很快地用手背抹掉水光,然后勉力笑道:“没有,我没有哭。”
他端详着她,用着并不分明的视线努力看了老半天,终于点头相信她说的话。
“山碧……”她重新将他安回棉被里,突然又问:“如果连柳陌也逼你杀她呢?你会怎么办?”
他楞了楞,皱起一双剑眉,这才用朦胧的意识慎重地回答:“那我还是会让她走。可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了她--我、要用一辈子的长度来恨她。”
此后我将离开你,到一个不复相见的地方去漂泊。
像是追逐着水的纹理的萍,我的根没有定向。或许,过去之所以有过短暂的停驻,也只是人生里的一场玩笑罢了。
我们合该付诸一笑,五湖四海放流作别。将最初的惊鸿都忘记。也不再将蜜语甜言镂刻在心。然后,关于虚伪或者背叛的命题也遗忘。我愿这一切都能如我希望。
我终究是违背了我的心意,说错了一件事情。我不愿意你恨我。
他们说恨的根源埋藏于爱情的存在。是情感的两极。
然而我宁愿你将我忘记,也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被你记忆。
你是意志沉坚的君子。温和是你最初的面目,矢志不移才是你的骨性。爱情的独钟也好,敌意的确凿也好,除了你自己,谁也没有办法教你动摇。若你恨我,那想必是一生一世的计较。而我,在漂流的逆旅里不能负荷这样庞大的悲哀与惘然。
如果我想起你,或者你在将来的日子里偶然想起我,请不要让这些已过往的爱恨再有留恋了吧。擦肩而过的陌生名字,在那年的春日三月,而后不复相见,也不再牵连。那么即使我离开得不够遥远,我们终究还是见面了,你也不会再因为我而感到疼痛了。
与你相较之下,我如此微薄的爱情,只能作这样渺茫的冀念。
“柳陌……”马鞭一挥,马儿嘶鸣狂奔,在跶跶的蹄声里,青年揣在怀里的几张薄薄信笺毫无重量,彷佛像她一般,倏地便要缥缈无踪迹。
今晨宿醉中见到她留下的信息,他再也抑制不了自己的心,在杨漱言怔愣的目光下,问了店家女子离去的方向,赌这最后一次机会。
初春的清晨,天亮得很晚,水气弥漫,山碧在雾中策马,再也毋需去想远方的路,强辨心中烟云。
当初便是在这样的时节里遇见她,四载年月,江湖更迭,而她就像一束忽隐忽现的流光;他伸出手,却抓不住。
不该,不该是这样的……
嘶--山碧猛地勒紧缰绳,前方是一汪望不清尽头的湖泊,码头边仅有一个瑟缩风中的老人,未待马儿立定,他翻身下马,往老人奔去。
“这位老伯,你方才有没有看见一位绿衣姑娘,这么高?”
“啊?”老人瞧他一眼,“你是说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姑娘吗?”见他猛点头,老人慢吞吞续道:“喔,半个时辰前,她搭那艘早班船走啦!”
“走了?”山碧急问:“请问那班船是到哪儿?还有,下班船是什么时候?”
“下班船要等到傍晚了。至于那位姑娘要到哪儿也说不准,船只停靠的凌湖是这儿的交通枢纽,许多船班或陆运都是转乘的。”见山碧垮下肩,老人想想又说:
“通常若沿这湖畔小径,应该还是追得上的,不过今日烟霭迷漫,怕是……”
话语未竟,青年已留下一声谢,老人望着他隐没在白雾中的方向,微笑地摇摇头。年轻人哪……
马儿踏着露未晞的青草奔驰,山碧望着湖面,却只看见了苍茫与虚无。
她的字迹贴在他的心口持续滚烫;而她的身影,却在一个转身,已无可捉模。
柳陌,妳在哪里?
不远处将是环湖小路的尽头,马儿慢了下来,他颓然坐在马背上,痴痴看着湖面。……终究,是这样的结局吗?
半晌,他沮丧地掉回马头,却在他欲回过头时,惊见湖上有一若隐若现的轮廓!